第 72 章 你走吧(第3頁)

 應時肆屏著呼吸,撐著手臂支起來,仔細替祁糾掖好被沿,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他得儘快回劇組了,拍攝的間隙其實也能織圍巾,這樣更能充分利用時間。

 下次回家,他一定得問問先生,圍巾到底要多長。

 ……

 第八封遺書,“他們這種人”想要條十米長的圍巾。

 應時肆:“……”

 要十米長幹什麼,地震的時候拴在暖氣片上,極限逃生嗎?

 系統舉著望遠鏡觀察,給祁糾分享:“你家狼崽子正在磨牙,看起來想把你的遺書吃了。”

 祁糾正在寫第三百一十四封遺書,笑了一聲,甩了甩手腕。

 “……”系統才發現離譜的紙張厚度:“能活這麼久嗎?”

 “活不了。”祁糾說,“給他做個日曆,放玄關鞋架上,撕著解悶。”

 一邊說,他已經寫完了第三百一十五封——畫完,上面是四格連環畫,模仿狼崽子畫風的火柴人。

 看著就是隨手勾勒,這麼寥寥幾筆,畫出來居然也相當靈動傳神。

 局裡的監管是純機械ai,最多就到能理解文字的地步。掃描不出來這種火柴人漫畫的劇透嫌疑,看不出這是提醒應時肆別藏在家裡,出門去跑跑步。

 代理人的限制很多,沒收到邀請,是不能主動去主角家的。

 系統都能想象應時肆收到這種禮物,能磨幾個小時的後槽牙:“……這也太不嚴肅了。”

 “嚴肅什麼。”祁糾給狼崽子畫了個冒號括號,“就是出趟門。”

 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遺書做成的日曆被包得嚴嚴實實,叫不明所以的藝人部經理塞進狼崽子的書包。

 當天晚上,系統嚴謹給祁糾轉播了他們家狼崽子坐在酒店房間裡,屏著呼吸拆開禮物包裝紙,從沉默到撓牆的全過程。

 應時肆甚至沒能忍住,連夜翻出酒店,殺回醫院:“……先生!”

 這遺書是不是太多了?

 怎麼還打了孔、穿了環、帶裝幀的??

 誰家遺書還做個合集,合集的封面寫著“每日一頁”,小字寫“擺放於玄關鞋架上”?

 祁糾躺在床上裝睡,被狼崽子繞著圈呵癢,稍透出點笑意來,就被磨牙霍霍的小白狼咬住了喉嚨。

 咬得極輕,幾乎就是碰一碰。

 應時肆貼著他的頸動脈,疼得險些發抖,那點痛楚只差一層就要衝破這種平靜的假象。

 應時肆隔著那些管線抱著他,一動不動,病房裡靜到極點,能聽見點滴管裡藥水的流動聲。

 “先生,先生。”應時肆輕聲說,“我沒事,你放一萬個心。”

 祁糾撫摸他的脊背,那隻手上徹底不剩什麼力氣,落在他背上的力道輕得像風。

 應時肆晃了晃腦袋,精精神神的,朝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

 “不用哄我……我不難受,我天天撕日曆,每天都有盼頭。”他貼了貼祁糾的臉頰,“不用擔心我了。”

 祁糾摸摸他的耳朵:“好乖。”

 應時肆的耳朵被摸燙了,那一塊都熱騰騰紅彤彤,抿起嘴角,抱住祁糾的手臂收緊。

 應時肆親他的眼睛,親他的鼻樑和眉弓,小心翼翼的、雨點一樣的吻,落在祁糾的臉上和手上,應時肆把那雙手輕輕翻過來,親吻手指和掌心。

 他這樣一動不動,靜靜貼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

 應時肆把陪護床拖過來,蜷在祁糾身邊,靠著那隻手睡了幾個小時。

 這是他這段時間得到最好的睡眠,昏昏沉沉間,彷彿有熟悉到極點的柔和力道,撫過他的頭頸脊背。

 從這天起,他的先生再沒醒過來。

 劇組的進度也越來越趕,幾乎沒日沒夜連軸轉,能休息的時間都相當有限。

 應時肆每次回家,都會把輪椅擦得乾乾淨淨,在門口站一會兒,看看病床上安靜昏睡的人。

 “這樣……其實好受。”醫生不知道該怎麼說合適,盡力寬慰他,“比熬著好受。”

 醫生說:“不用受罪了。”

 應時肆知道,點了點頭,向他鞠躬。

 醫生也不願意看到這種事,嘆了口氣,擺擺手,離開病房。

 應時肆忙得停不下來。

 他用毛巾浸透溫水,再擰乾,一邊幫祁糾擦臉擦手,一邊給先生說自己拍戲裡有意思的事。

 劇組那邊越來越忙,他有時候站著就能睡著,或者回家在輪椅裡坐一會兒,就能不小心睡一覺。

 年關越來越近了,到了正經吃灶糖的時候,應時肆把灶糖在水裡化開,蘸著那一點糖水給先生嘗。

 應時肆每天都撕一頁遺書日曆,按照要求好好吃飯、好好吃肉,每天齜牙笑三次。

 他已經慢慢找到了感覺和節奏,基本可以配合劇組,演出所有需要的情節了,唯一找不準感覺的,就是主角最後和狼王的靈魂訣別那一幕。

 “你還沒準備好。”導演對他的耐心相當高,並不急著催他,只是緩聲問,“你還沒準備好告別,是不是?”

 ……

 應時肆在這話裡站住。

 他這些天都看不出異樣,直到聽見這句話,像是有什麼泛著寒氣的釘子,一下一下鑿進肋骨間隙。

 “……準備好了。”應時肆說,“沒問題。”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現在就可以,我知道怎麼做,沒問題。”

 導演不急於開機,拿著劇本給他講戲,語氣依然很緩和:“你得知道,這意味著,有段路你得一個人走了。”

 “真正的一個人。”導演說,“你看什麼都會像他,但都不是了,你清楚那種分別。”

 “你想盡辦法讓自己看起太辛苦。”

 導演:“但你其實怕得要命,你根本什麼都沒準備好……你還想像小時候那樣,鑽進他懷裡躲著,你根本不喜歡人,也不想變成人。”

 “你放他走,這個過程,也是在殺死你自己,你的一部分在這裡死了,也可能是全部。”

 導演:“你很希望死亡能帶上你一起,但不行。因為你已經答應過了,因為他要你活很久,好好長大。”

 應時肆的手指攥得青白僵硬,他被一點很像祁糾的太陽摸了摸,有些吃力地回過神。

 導演問:“能找準這種感覺嗎?”

 “……能。”應時肆說。

 他說不出更多的字,好像連吸一口氣都變成細小的尖刀,密密麻麻,割破喉嚨。

 但不能不說,他有臺詞,他得把臺詞講出來。

 應時肆說:“你走吧。”

 ……直到前兩天,他才拿到這部分劇本。因為主角的心理狀態要在最後徹底揭開,連演員自己也要被騙過去。

 “別管我了,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做。”

 應時肆說:“你的狼群,我會照顧,會給他們肉吃的。”

 他的身體在失去知覺,麻木寒冷順著脊背上行,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又被打破,他看見病房,看見先生站在窗前。

 這當然是幻覺,他總能看到這種幻覺,有時候在病房門口恍惚,會在一瞬間狂喜。

 這種狂喜很快就會幻滅,幻覺裡的先生身體好太多了,甚至像是能帶著他晨跑。

 每次清醒過來,他會意識到,那只是陽光被窗外的樹枝分割出的陰影,窗前沒有人。

 輪椅都已經很久沒人坐了。

 “走,快走。”

 “我也要走了,去屬於我的地方。”

 他想起遺書日曆,日曆讓他抽空回家,他蜷在輪椅邊上,努力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家是別墅。

 可別墅是用來過年的。

 他感覺不到情緒,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他的腳像是被澆築在地上。

 劇組連軸轉了整整一個星期,忙到臘月二十七,緊鑼密鼓吆喝著最後這一場戲,拍好了就收工……如果他能順利演出來,就集體解散回家過年,年後就不用再來了。

 他去哪呢?

 應時肆吃力地思索。

 他發現自己的腦筋像是鏽住了,有很多地方卡著殼,有不少記憶都被卡死,彷彿它們不存在。

 比如他為什麼連軸轉了整整一個星期,居然都不想家,不給先生打視頻。

 比如一個星期前出了什麼事,他為什麼被匆匆接回去,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些天裡,他每天都忍不住撕十張遺書日曆。

 以前不是這樣,以前一張就夠把他哄得很好了,現在十張才夠……他要看十張日曆,才能蜷在輪椅邊上,舒舒服服睡一會兒。

 好像沒人發現他的異樣,因為其他人也在掩飾。遺囑裡要求儘量平穩地進行交接,在代理人來之前,暫時不對外公佈任何消息。

 應時肆在這七天裡曬太陽、吹風、盼著下雪,他一直沒有什麼明確的體感,他覺得先生就在這兒。

 用看不完的遺書和十米長的圍巾逗他,用陽光輕輕摸他的後背,給他整理亂翹的頭髮和壓住的衣領。

 只不過……這種感覺,正在變得越來越淡。

 淡到很難捉得住,應時肆快把所有的劇情演完了,這是最後一幕戲,結束以後所有人就都能回家。

 “處理得很好,保持住……這是最後一幕戲了。”導演讓人調整打光,見縫插針,爭分奪秒著給他講,“你沒處可去了。”

 “但你不能讓他跟著你沒處可去。”

 “他一直跟著你,就一直沒法安息,他越保護你,你就越能察覺到他在變得虛弱。”

 導演說:“你得想辦法讓他走,他肯定還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得放他走,別再替你操心了。”

 “你不能真讓他變成風,他是你見過最強大和驕傲的……”

 應時肆低聲打斷這些話:“我知道。”

 合作了這麼久,能說這話,就代表他想明白、知道該怎麼演了。

 導演鬆了口氣,打著手勢叫各部門就位。

 快過年了,組裡其實人心浮動,不少人都望眼欲穿地等著回家,場記為了安撫人心,在劇組裡也弄了不少裝飾。

 道具燈籠、假爆竹,倒貼的手寫福字,亂閃的塑料小彩燈,只能看不能吃的糖葫蘆模型。

 劇組最不缺的就是道具,有些精緻、有些粗製濫造,但總歸應付著湊出一點熱熱鬧鬧的年味,藏在綠幕的範圍之外。

 綠幕裡只有一個人,只要綠幕裡這個人能把最後一幕演好,大夥就都能回家了。

 這一幕甚至用不著cg動捕……因為到這個情節,狼王的靈魂已經連原本的形態也無法維持,只剩下一陣最輕的風。

 這陣風其實懂它的小白狼在做什麼。

 是親手養大的小狼崽,裹在皮毛裡暖和著、頂在腦袋上哄著,天天人假狼威地出去齜牙嚇唬野豬,一點一點養大的。

 怎麼會因為齜一齜牙、炸一炸毛,裝模作樣地兇兩下,就真相信這些話。

 風還是裹著他,靜靜守著狼崽子掙扎、作勢兇狠,把一塊紅通通的爆竹碎片捲過來,落在他的鼻尖上。

 這麼一小塊爆竹碎片,就把厲害到兇狠異常的白狼壓得晃了晃,猛地撲過去,卻撲了個空,摔在地。

 沒有什麼能接住他了。

 到了必須得說再見的時候,他沒處可去了,不能讓先生跟著他沒處可去。

 應時肆頭痛欲裂,他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什麼都覆蓋著一層淡紅……遠處像是有人在等他,應當是瀾海的人。

 聽說是信託方的代理人要來了,等年後重新開董事會,有些權限要分割清楚。

 他要去處理……遺產。

 他會處理好,會把這些事辦妥當,不會掉鏈子,不會搞砸。

 應時肆根本什麼也不想要,也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先生讓他回別墅,那麼他就回別墅……把遺書日曆放在鞋架上。

 他忍著,每天只撕二十張,只吃半顆潤喉糖。

 他回家就去沙發上,抱著小白狼抱枕睡覺,睡三天三夜,這樣一醒過來就是新的一年。

 應時肆不讓自己陷進記憶裡,他不去想那個變空了的病房,不去想被關掉的儀器……不去想輪椅。

 他的先生一直因為他,被困在這些東西里,所以七天前發生了件好事。

 是好事。

 “我能去的地方多得是。”

 “人類的地方很熱鬧,比你這裡熱鬧。”

 “比守著你熱鬧。”

 “我也要走了……以後不回來,不用等我。”

 “你走吧。”

 應時肆說:“我長大了,我不要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