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年輕東西

 這話說完,應時肆就抬頭看了祁糾一眼。

 這一眼瞥得迅速,不過飛快一掃,就立刻收回,人也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沉默。

 他這樣不說話的時候,總顯得陰鬱,尤其碎髮遮著眼睛,整個人都像是埋在雪夜漆黑的陰影裡。

 “說話!”有人用力扯他,“愣著幹什麼?”

 “給封總打招呼!教了你這麼多天,就叫你傻站著?還不快過去!”

 邊上人看得焦灼,背對著輪椅,幾乎沒出聲音,只動嘴皮子,神色卻極嚴厲:“你要敢惹禍……”

 應時肆攥住了探到眼前的手腕。

 他沒用多少力氣,已經聽見猝不及防的抽冷氣聲。

 “別弄我。”應時肆往前走了半步,聲音又輕又冷,“沒看出來……封總挺喜歡我?”

 這人只覺得手腕快被攥碎,疼得幾近暴怒,卻還不及脫口斥罵,聽見這句話,瞳孔就縮了下。

 ……這野小子學得越來越快。

 放在三年前,絕沒人能想到,應時肆能說出來這種話……能打著封斂的旗號威脅反制他們。

 可偏偏現在就能了。

 應時肆微側著頭,一雙眼睛漆黑晦暗,森森盯著他,冰冷得不帶溫度。

 被這麼一雙眼睛盯著,這人背後無端發冷,手一哆嗦,菸頭就掉在地上。

 應時肆踩著它,在雪地裡碾了兩腳。

 猩紅的菸頭滅了,黑漆漆失了溫,歪歪扭扭躺在雪裡。

 ……

 應時肆接過祁糾的輪椅,試著推了推,輪子碌碌碾過雪地,有一點打滑。

 他低頭看著這位據說二十七歲的封總。

 不是老東西,是年輕東西,的確有點出乎意料。

 但不喜歡拿菸頭燙人……知道這人就是封斂之前,應時肆勉強還算相信。

 ——知道以後,傻子才信。

 這些人為了往上巴結,相當用心,每天逼著他背,應時肆都快背吐了。

 應時肆不認識封斂,但封斂平時有什麼習慣,性格,興趣愛好,喜歡什麼樣的人跟著……恨不得一天有人念八百遍,生怕他記錯。

 封斂願意演,他當然沒意見,這樣輕鬆,日子總比折騰著好過。

 能拖一天算一天,說不定等封斂演夠了,要暴露真面目的時候,他都偷了錢跟身份證跑了。

 跑到哪算哪,反正越遠越好。

 去沒人找得著的地方,搬磚打螺絲送外賣,租個破房子吃泡麵。

 比這破日子強。

 ……

 應時肆抵住打滑的輪子,把輪椅推上車。

 車是專門改裝過的保姆車,裡面寬敞明亮,輪椅推進去也不逼仄,還有張不大的桌子、一排沙發。

 應時肆把輪椅放穩,剛要下車,就被輪椅裡的人叫住:“去哪兒?”

 應時肆皺了皺眉,抬頭看祁糾。

 他怎麼知道,去外面跟著,去別的車,或者叫那些人帶他回去洗澡。

 把這一身髒洗乾淨,換套體面衣服,收拾好再送過來。

 “上來吧。”祁糾按下按鈕,“我就帶了這一輛車。”

 應時肆不及反應,就聽見車門在背後關合。

 車門是遙控的,關合聲相當輕,密閉性倒是很好,風雪一瞬間被阻隔徹底。

 過分的寂靜取代了風聲呼嘯。

 司機訓練有素,沉默得像個不會說話的影子,發動機輕微響了響,車窗外的景色就開始移動。

 應時肆依然蹲在車門口,黑眼睛盯著祁糾,眼底深處漸漸透出警惕。

 “我沒成年。”應時肆說,“什麼也幹不了。”

 ——這當然是謊話,他成年都一年多了,冬月過完就滿二十,身份證上也是這麼寫的。

 但撒謊又沒什麼大不了。

 街頭長大的野小子,坑蒙騙偷都沒少幹。應時肆從會說話起就會騙人,打架是日常便飯,謊話這東西張口就來。

 “身份證上登錯了,他們給我辦的,瞎寫的生日。”

 應時肆低下頭,讓額髮垂下來,顯得年紀更小:“骨齡其實沒到。”

 他說完這話,車裡也依然安靜——太靜了,靜得幾乎有些過了頭。

 這裡面像是還裝了什麼東西,能濾掉雜音,只剩下發動機運轉的細微響動……就連這動靜也輕到極點,一不小心就能忽略。

 這種過分的安靜,最容易滋生出不安跟焦躁。

 應時肆遲遲得不到回應,攥著指節,喉嚨動了動,皺緊了眉抬頭。

 看清對方的臉色時,他卻忽然愣了下。

 ——封斂好像並沒在聽他說什麼。

 剛才這輛車啟動時,其實已經相當平穩,沒有任何顛簸。如果不是看見窗外的燈光倒退、變得越來越遠,應時肆甚至沒注意到車已經開了。

 但即使這樣,輪椅裡的人依舊不算好受,眼睛緊閉著,後背抵住輪椅的椅背,屏了呼吸,連嘴唇都發白。

 應時肆下意識扶了一把輪椅,發現這輪椅卡得相當牢固,還有專用的安全帶……扶不扶好像也沒多大區別。

 車已經開了好一會兒,應時肆才看見祁糾稍微變換坐姿,撐著手肘調整呼吸,慢慢睜開眼睛。

 祁糾從口袋裡取出個藥盒,倒出兩粒白色的小藥片,乾嚥下去。

 “有點暈車。”祁糾撐著額角揉了揉,看見應時肆還蹲在地上,就示意對面的沙發,“剛說什麼?”

 “……”應時肆忘了:“沒什麼……我瞎嘟囔。”

 這話不算客氣,甚至不算規矩,但一個髒兮兮破衣爛衫的野小子蹲在輪椅邊上,本來也沒什麼規矩可言了。

 應時肆看了看乾淨的沙發,假裝沒懂祁糾的意思,依舊蹲著,數自己的影子有多少根頭髮。

 才數了幾百根,扎手的毛刺就被一隻手慢慢碰了兩下。

 力道很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有風。

 應時肆不習慣這個——被教了三年也不習慣,瞳孔縮了縮,倏地抬頭。

 應時肆:“……”

 他以後沒事就不該抬頭。

 藏在眼底的森森冰冷,等到看清眼前情形,就不知道往什麼地方放。

 祁糾靠在輪椅裡,對著車窗外出神,一隻手垂下不上是有心還是無意。

 說不定人家根本沒打算摸他頭髮,是他自作多情。

 應時肆皺著眉,咬了咬腮幫裡的軟肉。

 即使在明亮的燈光底下,這人臉色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好,幾乎看不出什麼血色,連呼吸都清淺。

 這麼休息了一陣,大概是暈車的勁兒差不多過去了,祁糾才挪動手臂,重新調整了姿勢坐直。

 車裡面暖和,輪椅裡的人稍撐起身,摺好膝上蓋著的毛毯,暫放在一邊。

 祁糾給應時肆指了下方向:“醫藥箱在第二個抽屜,我看看你的傷。”

 應時肆一眼看見那條空蕩蕩的褲管。

 盯著不禮貌,他皺緊了眉,把視線挪開。

 應時肆琢磨了半天,才勉強理解,這人說的“傷”……就是那幾個破菸頭燙的紅印。

 這算哪門子傷,應時肆不太能理解——要是換了他,連腿都斷了,只能坐在輪椅裡,肯定不覺得菸頭燙出來的印子算什麼傷。

 但頂嘴是大忌,應時肆還指望從他身上多撈些錢,沒必要擰著幹。

 應時肆起身過去,拿了那個醫藥箱回來。

 祁糾接過醫藥箱,打開放在桌上,拿出一摞酒精棉片。

 應時肆蹲在輪椅邊上,看著他拿過自己的手臂——髒得不行的胳膊,酒精棉片上去一抹,就是一片黑。

 應時肆腦子裡轟一聲,臉都燙了:“……”

 “妝造,演員都要化的。”這人像是猜到他想什麼,開口轉開話題,“怎麼沒貼假皮?”

 應時肆低著頭,把腦袋埋在胳膊中間,半晌才悶聲說:“雪太大,溼了就掉了。”

 沒髒過的人……才會當這是妝造。

 夾著尾巴在街頭找食的野狗不會。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項圈,拴在垃圾場掙不脫,就更不會。

 應時肆咬著後槽牙,盯著地上的影子,說什麼也不肯抬頭,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聽見了車門落鎖,他現在可能已經拉開門跳下去,打個滾爬起來直接跑了。

 祁糾把他胳膊上的燙傷清理乾淨,塗上藥膏,往那些麻繩捆出來的傷上也塗了點藥:“第三個抽屜有吃的,拿點去沙發上坐著吃。”

 “我有這個愛好。”祁糾想了想,又補充,“喜歡裝好人,演得與人為善,假裝好相處。”

 應時肆知道有人有這種愛好。

 像這種人,多半都喜歡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進泥裡——也不為別的,就享受那一瞬間撕碎一切的感覺。

 知道歸知道,還是頭一回見有人這麼直白承認。應時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匪夷所思抬頭。

 “他們叫你,“需要配合我。”

 祁糾把胳膊還給他,從消毒櫃裡拿出溼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應時肆收回視線,盯著“第三個抽屜”,喉嚨動了動。

 他沉默了一會兒,去抽屜裡拿了兩個麵包、三根火腿腸、一瓶水,回頭看祁糾。

 ……他覺得,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輕笑了一聲。

 但這只是個直覺,應時肆的直覺時靈時不靈——比如現在,祁糾明明沒笑,甚至沒在看他,只是垂著視線,在翻不知道從哪多出來的一本書。

 “洗手,吃飽。”祁糾翻過一頁書,“回家就沒飯吃了,我家不開火。”

 應時肆遲疑了兩秒,磨蹭著按照這人指的方向,過去擰了擰水龍頭。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個車,還是個會跑的房子。

 應時肆在水龍頭底下洗手,趁著這個機會,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臉也全洗了一遍。

 他邊洗邊回頭,確定祁糾真在看書,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來的水乾乾淨淨,才把水龍頭關嚴。

 吃東西是吃東西,要吃飽可就沒這麼簡單了。

 應時肆火速又拿了五個麵包、十根火腿腸、兩瓶水,滿滿當當抱著去沙發裡,撕開一個麵包的包裝就往嘴裡塞。

 他餓瘋了,這一整天都沒吃什麼,又在雪裡凍著,餓得天靈蓋都發麻。

 應時肆大口咬麵包,這麵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層厚肉鬆,還有鮮甜的奶油跟蛋皮,他過去在小賣部最貴的那個貨架子上見過。

 後來被帶進這行,應時肆本來以為就能有錢了,起碼也能養活自己……誰知道合同簽得虧了,錢沒到手,飯也不給吃。

 那些人不給他吃飽飯,說是要他保持體型,保證熒幕形象、上鏡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門子鏡,應時肆一個也沒看著。

 他三兩下就啃完了一個麵包,咬開一根火腿腸大口吃了,又擰開礦泉水瓶灌水,把這些全衝進肚子裡。

 這麼吃到第三個麵包、第五根火腿腸,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來,慢慢擰開第三瓶礦泉水。

 祁糾還在看書,應時肆幾乎不看書,也不知道什麼書這麼好看。

 應時肆連爹媽是誰都不知道,是個流浪著長大的黑戶。被送去那個孤兒院也是民辦的,不正規,管了他幾天飯,發現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轟走了。

 這麼亂七八糟長大,應時肆能識字都算是個奇蹟——還是因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學,他不識字就混不進學校堵人,這才捏著鼻子硬學的。

 後來再被按著補習,就是十六歲以後的事。因為要跑通告、去劇組,不能露怯得太嚴重,好歹要把九年義務教育學完。

 學到這,應時肆已經半點耐性沒有,一頁書都不想再讀,看見字都頭皮發麻。

 這還是第一次……他好奇什麼書這麼好看,能叫這人連暈車都不怕了,看得這麼入神。

 正琢磨這事,祁糾那邊就又叫他:“過來。”

 應時肆把半個麵包捏扁了,全塞進嘴裡,起身過去,接過祁糾塞給自己的書。

 八成是拿書拿累了。

 應時肆按著祁糾的吩咐,拿了個墊子坐在輪椅旁邊,心想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輪椅、身體這麼差,大半夜還出來折騰,拿著本書看這麼半天,早該累了。

 應時肆幫他拿著書,等祁糾抬手點一點頁角,就給他翻頁,一句話也不多說。

 這麼當了半天沒有感情的翻頁機器,應時肆忍不住偷偷探頭,跟著看了看書上的字。

 是本小說……可能該叫“外國名著”,裡面都是外國名字,講偵探破案的。

 應時肆過去沒耐心看什麼小說,寧可看電視,有人有畫還有聲音,比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可這會兒實在沒事可幹,他還得隨時翻頁,索性也探著脖子,跟著一起看。

 祁糾靠進輪椅裡,稍稍低頭,看盯著書上的字、恨不得一個一個念著讀的應時肆:“這三年是怎麼過的?”

 應時肆剛讀到第三百七十二個字,愣了下,抬起頭:“就……這麼過的。”

 他看書看得頭暈眼花,揉了兩下眼睛,把困勁兒壓下去。

 到目前為止,應時肆其實沒吃什麼大虧——雖說被輾轉送了好幾次,可也沒什麼人從他身上真佔著便宜、吃著甜頭。

 拴著的野狗也是會咬人的,應時肆被這些人“教化”的時候裝乖,等真被送去了,有的是辦法不配合。

 大不了就是捱打,被教訓“長記性”,小混混天生骨頭硬,教訓吃了,記性一個沒長。

 要不是現在莫名其妙洗乾淨了手、吃飽了飯、又在這看了半天書……應時肆可能已經縮在角落,對著祁糾齜牙了。

 ……這些話當然不能說。

 應時肆覺得封斂這個喜好不錯,他只要小心點,別真上當陷進去,就不會有問題:“還看嗎?”

 祁糾點了點頭,應時肆就又把書攤開。

 他估算了下距離,一手扶著輪椅,一手託著書脊,讓攤開的書頁穩當點停在這人面前。

 其實看書也沒想的那麼難。

 應時肆甚至都沒從頭跟著看,沒頭沒尾這麼讀了一會兒,就覺得也挺有意思。

 偵探挺聰明,其他人就挺笨,死者眼看就要被氣活過話了。

 應時肆看著有意思,不知不覺就入了迷,跟著祁糾一口氣看了大半本。

 看到偵探召集所有人,馬上就要跳出來宣佈真相,這本書就合在祁糾手裡。

 應時肆:“……”

 “到家了。”祁糾把書收起來,“推我下車吧,把吃的帶上。”

 應時肆愣了兩秒,忽然回過神,飛速過去,收好麵包礦泉水火腿腸。

 他身上沒什麼裝東西的地方,抱著這些推輪椅又不方便,正在猶豫,祁糾已經把那幾個麵包接過去。

 應時肆頭一回見這種金主,推著輪椅下車,看見祁糾抱著的麵包,就忍不住繃了下嘴角。

 這笑純屬忍不住——畢竟西裝革履挺像樣的一身,抱著一堆麵包,實在怎麼看怎麼奇怪。

 應時肆還記得自己的立場,晃了晃腦袋清醒過來,推著祁糾下車,按祁糾的吩咐打開密碼門。

 輸完祁糾說的密碼,應時肆才反應過來:“不怕我跑嗎?”

 祁糾看起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你會跑嗎?”

 當然。

 應時肆早就想跑了,每天都想。

 是那些人用合同嚇他,硬說他跑了就算違約,要被抓去坐牢。

 ——這事應時肆並不全信,但他拿不到自己的合同,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也不敢太莽撞。

 要是能從封斂這兒偷到身份證,再弄一筆錢,跑得遠遠的。估計就算有合同,這些人也拿他沒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