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36 章 關窗戶也行(第3頁)

 這要補血,要多吃滋補的東西,要身心放鬆,要多睡覺……少說也要經年累月。

 要經年累月,日日精心調理,長久下來,方有那麼一絲希望能夠補足。

 老大夫是這麼說的。

 鬱雲涼當時聽著,面上不顯,卻只覺頭重腳輕、背後冰冷,眼前幾乎泛起黑霧。

 那個時候他滿心裡想的,全是這要補多久、經年累月是多久,有沒有什麼立刻就能見效的辦法,究竟怎麼能讓他的殿下快些好起來。

 可祁糾這麼一說,鬱雲涼居然也不那麼慌了……甚至忍不住開始盼著那個長久的“經年累月”。

 經年累月,日子還長。

 長到沒有什麼太著急的事,陪他的殿下睡一覺,陪他的殿下醒過來,看見是個陰沉沉的雨天,那就倒回去再睡。

 睡醒了,慢慢喝一點湯、吹一點風、曬一點太陽,在簷下捧著藥酒放鬆啜飲,雨天就懶洋洋什麼也不做的“日子還長”。

 ……哪來這麼好的事。

 要積幾輩子的德,才能遇見這麼好的事。

 “好乖。”祁糾察覺到他跟著放鬆,稍有力氣的手就遮著他的眼睛,輕輕摩挲,“閉眼。”

 鬱雲涼跟著溫順地閉上眼睛。他眼睫又滲出溼氣,被被掌心柔和的力道捻去,又被冰涼的手指撫上太陽穴。

 祁糾慢慢揉著他的穴位,手上力道漸微,那隻手滑落下來,就被鬱雲涼抱住。

 狼崽子比什麼時候都乖,不偷跑也不偷醒,聽話地閉著眼睛,把那隻手藏在懷裡。

 ……

 他們就這麼又無所事事睡過一個早上。

 睡到午後,果然雨還沒停,天色晦暗柔和,像是時間不曾變過。

 鬱雲涼被這一覺睡飽,茫然張開眼睛,撞進祁糾眼睛裡那點琥珀色的光采裡,幾乎想要去給漫天神佛磕頭。

 祁糾正捏了片柳葉逗他,被狼崽子滾進懷裡攔腰抱住,忍不住笑:“做了好夢?”

 “沒做夢。”鬱雲涼不眨眼地盯著他,“一醒了就高興。”

 祁糾這一覺也睡得舒服,他身上的高熱退了,雖然力氣沒多少,但好歹手腳不至於再發軟。

 祁糾拍拍鬱雲涼的腦袋,主動挑位置:“門口那一塊兒,往西兩尺三寸,有片太陽光。”

 狼崽子眼睛都是亮的,抿了嘴角用力點頭,又緊緊抱了下祁糾,跳下床跑去搬椅子、鋪裘皮。

 這些天下來,鬱雲涼早就忙得得心應手,幾乎用不著特地停下來思索,就已經弄好了個賞風觀雨的好坐處。

 鬱雲涼跑回房,仔細給祁糾穿好外衫、繫上厚實披風,小心翼翼地扶著祁糾從榻上下來。

 “扶穩了。”祁糾對自己大約有數,靠著狼崽子的肩膀,“別慌……”

 他話音未落,眼前視野迅速叫黑霧吞噬,短暫失去知覺。

 鬱雲涼抱著無聲無息軟倒的人,真的格外鎮定,只是收緊手臂一動不動牢牢抱著,叫祁糾歇在自己肩上。

 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工夫,祁糾慢慢醒過來,呼吸心跳都慢慢平復。

 他額間滲出些冷汗,被鬱雲涼攥著袖子,仔仔細細擦乾淨。

 “殿下氣血太弱了。”狼崽子跟他討價還價,“要喝一勺湯,要喝半碗補血益氣粥。”

 祁糾相當豪氣:“都喝,再給我弄半碗藥。”

 鬱雲涼緊緊抱著他,聽見祁糾的話,就忍不住跟著露出一點笑容,抿了嘴角用力點頭。

 他把祁糾的手臂搭在肩上,扶著祁糾慢慢地走——鬱雲涼知道祁糾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把力道放得極小心,等著祁糾邁步。

 短短一段路,走到門前那片陽光裡,祁糾的力氣剛好差不多用完。

 鬱雲涼抱著他,扶祁糾靠進鋪了厚裘皮的躺椅裡,又攬住祁糾的背,仔細幫他順氣。

 “不要緊。”祁糾咳了幾聲,精神很好,“我這不是健康多了?”

 鬱雲涼被他引得微微笑了,又低頭,把祁糾垂下來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是,殿下一日比一日好。”

 祁糾挺滿意小公公的捧場,把那片柳葉拍進他手裡。

 鬱雲涼立刻仔細收好,又把祁糾的手放在膝上,取過薄毯,一直覆到祁糾的肩膀。

 他沒立刻出門,陪著祁糾看淅淅瀝瀝的雨,春雨把院子裡洗得乾淨,柳葉青翠、春草茂盛,一片喜人的生機勃勃。

 “殿下。”鬱雲涼忽然問,“你想不想看練箭?”

 祁糾正看雨水從柳葉上淌下來,聽見這個,就收回視線:“下雨也練?”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下雨也能練。”鬱雲涼說,“再說這雨很小。”

 祁糾現在的身體,能打發時間的事不多,連看書也吃力……可只是看雨水澆葉子畢竟太無聊了。

 鬱雲涼不知能找什麼給祁糾看,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出練箭:“我穿件蓑衣,再戴斗篷,不會淋溼的。”

 祁糾想了一會兒,笑了笑,朝他招了下手。

 鬱雲涼立刻伏到躺椅旁,抱著祁糾的肩膀:“殿下。”

 祁糾沒力氣的時候就不怎麼說話,點了點頭,示意鬱雲涼幫忙扶著自己的手臂,伸到簷外去接雨水。

 這雨的確不大,但簷上還是積了涓涓細流,沿著瓦楞蜿蜒流淌,滴滴落下來。

 下了半日的雨,瓦片上的薄塵早被洗乾淨了,落下來的雨水已經十分乾淨清澈,近於澄清。

 祁糾接了半掌心的水,叫鬱雲涼盯著,手腕使了個不含內力的巧勁。

 鬱小公公盯得專心致志、眼睛一眨不眨,被水猝不及防澆了一臉:“……”

 “……”鬱雲涼:“殿下。”

 祁糾靠回椅子裡,笑得咳嗽。

 他現在雖然不發熱,但高燒留下的症狀沒那麼快消退,涼氣進了喉嚨還是會咳。

 鬱雲涼立刻替他順撫胸口,又攥著袖子抹臉,越抹越好笑,伏進祁糾懷裡替他暖著胸口,悶聲笑個不停。

 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都沒了,什麼拔毒、什麼生死……暫時都要先往後放放。

 他在這場雨裡被他的殿下澆了一臉水。

 鬱雲涼笑得肚子痛、手腳都發軟,深吸了幾次氣,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殿下,這也是暗器的手法?”

 “這不是。”祁糾總算逗笑了狼崽子,眼裡笑意多了點,剩下那幾顆水珠攏進手指,重新以巧勁射出,“這個才是。”

 這幾顆水珠飛出去,恰好擊中水線,竟叫簷下落的那一線流水飛濺,迸出幾朵小小的水花。

 鬱雲涼這次才真是睜圓了眼睛。

 “沒什麼用。”祁糾說,“不動內力,靠巧勁,練著玩的。”

 鬱小公公最近越來越上道,立刻抱住他,握住他的袖子:“殿下教我。”

 祁糾問:“交多少束脩?”

 鬱雲涼抿了抿嘴角,把空蕩蕩的袖子翻給他看:“束脩是交不起了,我賣身給殿下罷。”

 祁糾算了算賬,覺得不錯,翻過手掌,等狼崽子自己乖乖把爪子搭上去。

 他把要領教給鬱雲涼——其實沒什麼特別稀奇的功夫,只要找到竅門,剩下的全是多練。

 多練很好,多練能打發時間,能牽扯精力。

 狼崽子需要做些這種事,不能把所有心神都牽在他一個人身上,隨他喜隨他憂,見他好了才活過來。

 祁糾慢悠悠講訣竅,攏著鬱雲涼的手,教他怎麼使力氣。

 那隻手本來很涼,但因為鬱小公公跟他擠在一個躺椅裡頭,熱乎乎抱著他的手,也就慢慢暖了。

 “我每天都練。”鬱雲涼牢牢記住了,冥思苦想,給這門功夫找了個能派上用場的地方,“等回頭……滅蠟燭,就不用下榻。”

 祁糾還真沒想過這麼用,被他打開思路,也想了想:“關窗戶也行。”

 他們兩個湊在一張椅子裡琢磨,從不用下床就能關窗戶,一直琢磨到不用下床就能放帳子、落床帷。

 系統:“唉。”

 祁糾正哄狼崽子,莫名其妙被系統在內線敲:“幹什麼?”

 “沒事。”系統有點憂愁,抱著培訓班的筆記,“你們繼續討論。”

 祁糾不知它愁從何來,隱隱約約在筆記本上看見“洞房花燭”,就給系統批了點經費,讓系統放心去怡紅院玩。

 他這兒沒什麼事,等把狼崽子哄得立了耳朵、抬了頭,有精神甩尾巴了,就準備再睡一會兒。

 系統抱著一線希望:“抱著鬱雲涼睡嗎?”

 “哪有得抱。”祁糾剛和鬱小公公商量好,“他要去買藥買菜,回來做飯,我自己睡。”

 鬱雲涼得出個門,去外頭跑一圈回來,把接下來幾天的食材藥材都置辦全。

 等飯做得差不多,祁糾剛好睡醒,就能喝上熱騰騰的補血益氣粥。

 等這次毒發徹底結束……祁糾身上再有些力氣,就能躺在鬱小公公親自趕的馬車裡,一塊兒出去透透氣、看看熱鬧,趕個祭春祈神了。

 京城的祭春祈神很熱鬧,不光有大集可趕,還有煙火、有散曲百戲,數不清的人往水裡放河燈。

 渾河是京城百姓的叫法,它原本和上面那座橋的名字一樣,叫“無定河”,本朝定都後認為不夠吉利,就改成“永定河”。

 心裡有所求的人們,就願意信這種事。

 寫好的河燈放進永定河裡,隨水漂流,只要一直不翻覆,燈上許的願就能實現。

 ……

 “行。”系統聽完這兩個人的宏願,背上書包,和他道別,“我去怡紅院了。”

 祁糾隨了一個銅板,給它踐行。

 塑料布都不嘩啦嘩啦響了,院子裡就比剛才更安靜。

 雨絲落地幾乎無聲,柳枝輕柔,牆角的桃樹前幾天冒了骨朵,也在這場雨裡被澆開花瓣。

 等系統回不定等秋天能吃到桃子。

 看著懷裡的狼崽子專心致志練習手法、模仿力道,祁糾就覺得挺欣慰,收攏了下手臂。

 鬱雲涼立刻停下動作,仰起臉:“殿下。”

 “練你的。”祁糾說,“給我抱會兒。”

 鬱雲涼立刻溫順貼近。

 他靠在祁糾懷裡,認真練祁糾教的手法,偶爾能彈出去幾個水點,大部分時候都還是會失誤,飛濺的水花沒個定處。

 祁糾都被暗算了兩回,拿袖子抹了臉,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要教鬱雲涼這個:“……”

 鬱雲涼臉上的水比他多,自己抹了半天,又覺得好笑,自己拿帕子擦了手,埋進祁糾肩膀裡笑個不停。

 “行,今天練到這。”祁糾也被他感染,笑著咳了兩聲,“把碗拿過來,陪你喝點酒。”

 鬱雲涼微微點頭,閉眼在他肩上稍靠了靠,就很精神地跳下躺椅,跑去拿酒壺陶碗。

 他喝加了薑片的黃酒,祁糾喝加了酒髓的甜酒湯。

 祁糾這會兒的精神不錯,自己就能端穩酒碗,慢慢抿了一口,溫熱酒漿在喉嚨裡潤了潤。

 鬱雲涼成天自己琢磨,已經把甜湯鋪老闆的方子買了,又往這裡面放了枸杞、紅棗、蓮子肉,酒髓也重新熬製,加了何首烏和赤芍藥。

 是酒是甜湯不知道,味道倒是不錯,喝著體驗相當豐富,就快要比上八寶粥。

 “挺好喝。”祁糾被狼崽子趴在膝上,一眨不眨盯著,給出客觀評價,“下次紅糖少放兩成。”

 鬱雲涼的眼睛亮了,抿了下嘴角,牢牢記住。

 祁糾揚了揚手裡的酒碗,既然是雨中對酌,怎麼也要把流程走全,該碰一下。

 鬱雲涼挺直腰身,端起自己的那一碗熱黃酒。

 “起,“跪著不涼?”

 鬱雲涼搖頭。

 地上不涼,他很想這麼喝……他見人家的合巹酒是這麼喝的,只不過那要用很苦澀的葫蘆瓢裝,他不捨得。

 祁糾喝的藥太多了,鬱雲涼不捨得再叫祁糾多嘗一點苦。

 雨絲叫風吹斜,有些朝他們這邊落過來。鬱雲涼撐著地面,想要挪動身體替祁糾擋一擋,肩頸卻被攏住。

 “挺好。”祁糾說,“這雨不錯。”

 於是鬱雲涼就覺得這雨不錯,他捧著酒碗抬頭,微微屏著呼吸,很鄭重地把它捧到祁糾手邊。

 祁糾身上覆著薄毯,很放鬆地靠在躺椅裡,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是這些天罕有的好氣色。

 他單手端著酒,在鬱雲涼那碗酒上輕輕一碰,又蓄了會兒力,低頭喝下一口。

 鬱雲涼大口喝下自己的那碗酒,他背後有風、有連綿細雨,祁糾選的地方最好,有一點太陽光。

 鬱雲涼想不出更好的日子了,這都是他在戲文裡見的——他把自己的酒喝完了,就把碗放在一旁,很利落地站起來。

 鬱雲涼幫祁糾扶穩酒碗,讓祁糾完全不必著急,就著眼前的景色,有一口沒一口慢慢地喝。

 他守在躺椅後面,攏著祁糾的肩膀,和祁糾一起看雨水打在柳葉上……看那一點雲彩被擠開個窟窿,太陽從裡面探出些金光。

 天地見證,只看過戲文的鬱小公公閉著眼睛,無聲在心底默唸,他想這大概就是天地見證。

 天、地、雲、雨都看見了,這是他的殿下。

 他的祁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