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別碰
步輦走出牢門,就換馬車。
馬車就停在司禮監前的空場,十分囂張,視司禮監堂皇威嚴如無物。
幾匹馬都被拴在門口的石獅子上,正甩著尾巴,把脖子伸到假山石下面,埋頭大嚼那幾株剛長葉的牡丹。
大約是顏面被下得太過狠了,江順沒跟出來,從沈閣手裡要回了那個錦囊,就面色陰沉地匆匆由後門走人,不知是急著去忙什麼。掌印太監走了,也沒有其他太監跟出來……整個司禮監既空且靜,像是遭人抄了家。
沈閣隨意擺手,遣散了抬步輦的轎伕。
他被鬱雲涼扶下來,走路也不好好走,懶洋洋將半身力氣壓在少年宦官身上:“生氣了?”
鬱雲涼蹙眉。
附近沒有閒雜人等,他離沈閣極近,不必掩飾自己能說話:“……什麼?”
鬱雲涼實在不明白這人在說什麼、又究竟是怎麼想的,今晚的一切都極反常——就連這步輦和馬車也反常。
在鬱雲涼的記憶中,前世的沈閣雖然大肆斂財,日子過得卻十足可稱拮据。
畢竟這些錢要用來上下打點、要用來收買人心,要撐起廢太子往九五之尊的那個位置爬回去的野心,遠遠不夠。
重活一世,這人忽然變得很不對勁。
鬱雲涼不記得,沈閣什麼時候會僱這樣氣派的步輦馬車、會用這樣精緻的雕花手爐,會這麼全不顧忌、不留後手地亂花錢……
“確實來得晚了。”沈閣照他手上摸了摸,大方地塞給他幾個銅板,“路上買碗熱甜湯。”
鬱雲涼低頭,看著手裡相當寒酸的銅錢:“……”
……對勁了。
沈閣正低頭看他,輕輕笑了一聲,把那個手爐也拋進冷冰冰的少年宦官懷裡。
“這兩天有事。”他站沒站相,將手搭在鬱雲涼的肩膀上,懶聲解釋,“沒脫開身。”
鬱雲涼被燙得一慄,幾乎要把這東西脫手甩出去。
鬱雲涼蹙緊眉,用袍袖墊著手指,勉強將火球似的暖爐托住,扶著沈閣上了馬車。
沈閣撐在他肩上的手忘了鬆開,鬱雲涼只好也跟進去,在車廂裡找個角落坐了,抱著膝蓋團成一團。
鬱雲涼不得不抱著這炭烤似的暖爐。
冰冷的四肢百骸本來早已麻木,眼下卻被喚起蟻噬般的癢痛,不適至極,幾乎逼得人想要逃出去……再跳回冰冷的水牢裡。
至少那裡面的事他想得明白,活著足夠清醒,死了也沒什麼可抱怨。
鬱雲涼用力攥著那個暖爐,抿緊了唇,一動不動盯著這個話也不說清楚、上了車就自顧自閉目養神的人。
眼前的事他想不明白。
沈閣這話……什麼意思?
他甚至沒料到沈閣會,來得晚了?
倘若鬱雲涼身上有什麼值得圖謀的地方,定然會覺得沈閣又是故態復萌,花言巧語拉攏人心。
可他已經叫司禮監投進水牢,也就代表失了江順的看重,叫任何人看來,都只會覺得前途渺茫。
一個前途渺茫的卑賤閹黨,有什麼可拉攏的?
“坐過來。”沈閣閉著眼睛,忽然開口,“窩在那不難受?”
鬱雲涼心有忌憚,不清楚這人又耍什麼花招,垂了視線低聲回話:“……身上冷。”
他在水牢站了兩日一夜,身上早和一塊冰差不多,離這病懨懨的廢太子太近了,說不定能直接凍死沈閣。
……倒也是個報仇的好辦法。
鬱雲涼盯著自己的手,他又想起那天渾河邊的事,想起那柄匕首,還有沈閣吐出來的血。
從溫轉涼再轉冷,比渾河水更冷,沿著他的手蜿蜒向下淌。
鬱雲涼的瞳色轉深。
在水牢泡了這麼久,他卻依然覺得這隻手上有血。
……這隻手腕被另一隻手鬆松扯住。
鬱雲涼依然皺著眉,從思索裡回神,沿著那隻探過來的手抬頭,看向莫名開始對他動手動腳的沈閣。
上輩子也沒這些光景——沈閣不是斷袖,沒有龍陽之好,更兼看不起宦官閹黨,萬萬做不出這種事。
難為這人,為了拉攏他,居然想出那種辦法。
鬱雲涼跟在沈閣身邊,冷眼看著對方強壓反感裝出和顏悅色、溫情小意,也覺得有趣,於是就一直佯裝不知,看這人究竟能裝到哪一步、裝到什麼時候。
後來鬱雲涼也的確知道了答案。
上一世,沈閣離他最近的一次,是為了方便一刀捅進他的肋間,刺穿他的心臟,要他的命。
而眼下的這個沈閣,忽然莫名其妙湊過來,拽他的手。
……是為了跟他要剛才那幾個銅板。
“…………”
鬱雲涼尚且沒想完過去的事,一口氣卡在半道上,差點噎過去:“你要銅板?”
這人拿拍銀票的氣勢,氣吞山河地給了他攏共三枚銅錢——也就算了。
給了還要回去??
“不是要回去。”沈閣示意窗外,“有人賣甜湯。”
馬車走出司禮監,不緊不慢晃到了渾河邊上。
這裡常有水患,漲水發水災快,重修得更快,不過短短三日,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繁華盛況。
外面相當熱鬧,有勾欄也有商販。彈唱說書,雜技皮影,混著賣荔枝膏的、賣五味粥的、買糖糕和梅花酒的。
也有人賣甜湯,在鍋裡滾得熱騰騰冒白氣,風裡有種蜜漬過的桂花香。
鬱雲涼匪夷所思盯著他。
眼前的廢太子居然比他更理直氣壯,相當坦然地盯回來:“兩碗。”
鬱雲涼:“??”
錢夠嗎?!?
沈閣氣吞山河地再拍給他三枚銅板。
鬱雲涼的神色像是被這足足六枚銅板噎了。
他難以置信地盯了沈閣半天,終於靠著僅剩的一線理智,想起眼下形式——他並非前世的督公,尚且不能把這人的腦袋摘下來晃一晃,看看泡進去了多少渾河水。
鬱雲涼站起身,將那個雕花暖手爐砸回廢太子身畔,斂起衣襬下了馬車。
……
祁糾靠在窗邊,沒忍住笑,咳嗽了兩聲。
“按著點肋骨,你那傷口崩裂了。”系統知道他沒開痛覺,從旁提醒,“小心一會兒昏過去。”
祁糾拉開幾層衣襟,低頭看了看:“不要緊。”
反正人已經撈出來了,下一步沒什麼要緊事做,無非就是回那個破爛王府。
鬱雲涼被他從司禮監帶走,一時片刻再沒法回去……直到江順能想通。
直到江順終於能想通,不該難為鬱雲涼,因為鬱雲涼是廢太子的人。
這事沒什麼複雜的。
任務很容易做,難度等級相當低,祁糾現在還是更想喝口熱乎的:“我有點冷。”
“你冷是因為你在流血,你的傷口崩裂了。”系統這叫一個操心,“你能不能先讓鬱雲涼給你裹裹傷?”
祁糾按住衣領:“這多不好意思。”
系統:“……”
祁糾倒也不是真這麼想,扶著肋間,笑著咳了兩聲。
……他倒是隱約記得,自己的清白出了點狀況,上次任務遇到了些奇怪的小問題。比如有人非得用嘴給他拔罐,還非要扒了他按摩。
這記憶不壞,祁糾其實也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他想速通這本書、用最乾淨徹底的方法解決鬱雲涼的心魔,是因為他有點想去找找人。
找一找有沒有哪個犄角旮旯,藏著只髒兮兮的戧毛狼崽子。
他記得自己養過只狼崽子。
系統沉默良久,幫他把窗子推開一點,看馬車下面正在買甜湯的鬱雲涼。
少年宦官裹在黑袍裡,蒼白冷硬、面無表情,吃力地跟那個甜湯老闆打手勢。
打手勢……講價。
一碗甜湯三文錢,兩碗理論上是六文,但鬱雲涼不愛喝這東西,只想要半碗,回去應付腦子裡進了渾河水的廢太子。
所以鬱雲涼要老闆便宜一文錢。
系統問祁糾:“你覺得鬱雲涼像嗎?”
“拿不準。”祁糾把軟枕堆成一摞,靠在上面,“他被教得太像把刀了。”
系統跟他一起上交的緩存數據,一樣也拿不準,只能變成塊紗布,儘量堵一堵那個沒完沒了滲血的傷口。
“那你就先把他教回人。”系統提出建議,“然後再看看,像不像你養過的狼。”
祁糾枕著手臂,空著的手把玩柳枝,閉目養神。
系統還想再看看鬱雲涼講價的進度,剛探出來一點數據,聽見馬車的密門響,立刻縮回祁糾衣服裡裝紗布。
……
鬱雲涼端著一碗半甜湯,上了馬車。
他把那一整碗的甜湯放在廢太子手邊,自己捧著另外半碗,縮回角落。
少年宦官喝不慣這東西,一口接一口往嘴裡硬灌,像是喝什麼味道極怪異的藥。
“你不喝?”鬱雲涼看著祁糾,又看那碗湯,“快涼了。”
“喝。”祁糾說。
他嘴上說著喝,其實根本沒動,坐沒坐相靠在軟枕裡:“我怕燙,晾一會兒。”
鬱雲涼:“……”
居然還能晾一會兒。
快燙死他了。
察覺到相當陰鬱的視線落在身上,祁糾沒忍住笑了一聲,睜開眼睛,空著的手拍拍身旁:“過來。”
鬱雲涼聽了他一次話,索性懶得再較勁,接著聽第二次,端著滾燙的甜湯坐在祁糾身邊。
“不喜歡喝?”祁糾把暖爐揣回懷裡,“這東西味道不錯。”
他的聲音很緩和放鬆,彷彿就真的只是隨口閒聊。
鬱雲涼從未放鬆過,手指曲了兩下,看向車窗外,渾河兩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燈火。
水患彷彿也只是場突兀的噩夢。
隔了片刻,鬱雲涼收回視線,皺緊眉:“太甜了。”
他不喜歡甜的東西,喝了頭暈,腦子就跟著不清醒。
“下次可以讓老闆多加水,把味道沖淡。”祁糾說,“或者去旁邊茶攤,買半碗茶湯,兌進去攪和攪和。”
鬱雲涼:“……”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講價叫人抓包,幾乎針扎地坐直,面無表情的蒼白臉龐繃緊了,咬牙死死盯著祁糾。
祁糾睜開點眼睛,看見少年宦官耳垂湧起的淡淡血色,輕聲笑了笑。
鬱雲涼彷彿被踩了尾巴:“笑什麼?!”
“沒什麼。”祁糾說,“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別介意。”
鬱雲涼在這句話裡頓了幾息,恢復成平時的樣子,慢慢放下手裡的空碗。
這個人擅作主張,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傷。
只差半分傷及臟腑。
鬱雲涼說話的時候,依然還是那種咬字不順、有些沙啞的調子:“……為什麼?”
祁糾實話實說:“不太想活。”
鬱雲涼似乎對這個答案並沒什麼反應,依然沉默坐著,垂著的眼簾下,瞳孔卻隱蔽地凝定。
祁糾給出這個答案,又被系統在內線裡提醒,說是不盡然準確。
於是他重新加了個限定:“當時不太想活,現在改了點主意。”
畢竟當時祁糾和系統推演出的結論,只要讓鬱雲涼殺了他,就能解開心結、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務結算提成。
但回執表明,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重活一次的鬱雲涼,要從一把刀變回一個人……一個確實在活著的人,並沒這麼容易。
鬱雲涼問:“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問出這句話,盯著祁糾不動的那碗甜湯。
倒春寒尚未過完,也可能是因為他現在冷得像是塊冰,甜湯已經不燙了。
但這人絲毫沒有要喝的意思,說了半天沒用的話,連手都不見動哪怕一下。
……
具體改了多少主意,還得看金手指的植入進度。
祁糾睜開眼睛,讓系統開了個投屏,檢索當前的任務完成度:“還不知道……”
話未說完,車廂外驟然炸開一片混亂。
馬車劇烈搖晃了下,鬱雲涼倏地縱身跳起,抄住那碗甜湯,掠到前室:“出什麼事了?”
受驚的馬匹沿著河堤奪路狂奔,馬車也被扯得東倒西歪。
他盡力模仿了祁糾的口吻,車伕驚魂未定不疑有他,卯足力氣勒韁繩:“馬驚了!勾欄噴了火,馬嚇著了……”
一群耍把戲的剛進京城,不知規矩,口吐烈焰三尺高,驚著了不止一匹馬。
不少馬車都因為這一變故受驚,有的側翻有的滾溝,有的實在剎不住,一路滾進渾河裡。
鬱雲涼咬緊牙關,盯著近在咫尺的渾河水,劇烈的心跳聲撞擊耳鼓,身體變得僵硬。
有力道從他身後覆上來。
祁糾靠在他肩上,接過那碗甜湯喝了兩口,對車伕說:“棄車。”
下面是渾河水,跳下去死不了人,游上岸就行了。
車伕早就想逃命,只是心疼這馬車,又怕貴人追究:“這、這——”
“要找馬車,去廢王府。”祁糾說,“不會訛你。”
車伕如逢大赦,當即甩下馬車,抱頭就往水裡滾。
祁糾撈住被他扔開的韁繩。
鬱雲涼定定盯著他:“你不跳?”
祁糾靠在他身上,攬住韁繩那隻手繞上幾圈,就將韁繩在手上鎖牢:“還沒跳夠?”
他語氣輕鬆,還似在半開玩笑。
鬱雲涼幾乎被他氣厥過去,死死咬牙,冷聲開口:“我說了……我不會領你的情。”
鬱雲涼不會御馬駕車,身體又被水牢泡僵了,走路無礙已是極限。
這麼跳下去,他活不成。
祁糾知道,安撫地拍了拍手掌下僵硬的脊背:“不會讓你死的。”
禮樂射御書數,君子六藝,上輩子那個廢太子,一樣也沒教過鬱雲涼。
沈閣用不著鬱雲涼當什麼君子,也根本不想讓鬱雲涼當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