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山取草 作品

第 138 章 海闊天空27

 喬希帶著望遠鏡,界碑離裝甲車的距離非常遠,章馳朝著喬希所在的方向聚焦了至少十秒鐘,才分清楚她口中所說的界碑到底在什麼地方。

 一個佈滿荒草的坡,立著一塊巨大的至少兩米高的石碑,上面刻著雙語的字體,世界語,卡斯語。最上面是卡斯語,下面才是世界語。

 應該是卡斯立的界碑。

 喬希的話並不是說給章馳聽的,她只是自言自語,只是說得稍微大聲了一點——她不會料到章馳能夠看到這麼遠距離的事物。她學著章馳從載員艙連接天窗的梯子上跳了出來,整個人都坐在裝甲車車頂。如果是在夏天行動,裝甲車內悶熱不堪,是個人都想往外面坐,但現在氣溫還低著,她大概純粹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只露出半截身子的話很難調整到最合適的視角。山、樹、河流、大石,都可以成為遮擋物。

 觀察完,喬希放下望遠鏡,趴著身子,頭朝著載員艙裡面鄭重其事地說——

 “我看見界碑了。”

 看見界碑,就意味著他們已經靠近邊境線了。

 章馳從車上站了起來,她的視野變得更加的開闊,前方沒有什麼可疑的人或者車,他們離真正劃定的邊界線還有一定的距離,車還在開,甚至開得更快了,晃動著她的腳,章馳蹲了下來,就在這時,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從很遠的地方閃了一下。

 章馳抬起頭。

 現在是下午,他們的車開了很久,為了避開主要道路,一直在繞最遠的一條路,黃昏還沒有來,太陽沒有之前那樣的灼眼,裝甲車沒有被照出來一點溫度,甚至還有一點冰冷——現在的太陽已經無法跟2月份的氣溫抗衡了。風變得大了一點,這裡的路很荒蕪,但好在沒有太多的灰,不至於迷了眼。

 清晰可見的,在湛藍的天空中,有一架閃著紅光的雪白色無人機,光點異常的小,那無人機也跟背景融合得幾乎成了一體,有一點藍,又有一點白,好像隨著它的變動,機身正在調整著跟背景的匹配度。

 如果它再小一點,也許就只會讓人當做一隻紅嘴的鳥。

 但它太大了,從地面到空中的視距會將觀測端頭的物體縮小數倍,然而,即使在無人機飛得很高的情況下,它也並沒有小到讓人忽略不計的地步。這架無人機兩翅雪白,帶著一點金屬的透明,下面有兩個爪子,仿生學設計,爪子裡頭還抓著東西,一個偏銀白色的圓筒。

 無人機正在朝它們靠攏,滑翔機一樣拉過一個弧線,紅光閃爍得越發明顯,連前面的喬希也感覺到了什麼。

 她抬起頭,那紅光就這樣停止了閃爍,但不到半秒,一束紅光就從天空中筆直地紮了過來,在她的額頭留下了一個聚焦的小光斑。

 “小心!”

 章馳一聲大吼,喬希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感覺有人從身後將她抱住,一股強大的力量拖著她從裝甲車上滾了下來。

 裝甲車高度非常,她覺得自己好像跳了一次樓,五臟六腑都撞得移了位,從肩膀到小腿的骨頭都在一瞬間散架,滾了兩圈之後,又哆哆嗦嗦不情不願地組裝了回來。

 身邊是一股子冷冽的草味,也許是被她的體重碾碎過一次的緣故,榨出來的汁液濃烈得差點將她燻暈過去。

 也許不是被燻暈的。

 她本來就被撞得有一點暈,聞不得帶氣味的東西。

 上面掉人的動靜也驚動了裝甲車內部的人,遲緩地駛出一段距離之後,裝甲車停了下來,靠在一棵樹的旁邊。

 喬希後知後覺,有人還錮著她的胳膊,將她近乎按倒在地上。

 她猛地轉過頭,發現疼得咬緊牙根一手撐住地面的章馳,脫口說:“怎麼回事?”她還沒有等來回答,腦子裡已經閃過了剛才從頭到尾的一切。

 那一點紅光。

 喬希背脊直冒冷汗。

 她被瞄準了。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

 “到車後面,”章馳站起身,往後招了招手,“快!”

 喬希登時從地上爬了起來,跟在章馳身後,手腳並用爬到了停下的裝甲車後面。章馳背靠在裝甲車的履帶位置,她從懷裡掏出槍,拉開保險,深呼吸。

 疼痛感從她的四肢緩緩傳遞至大腦,但奇怪的,她變得更加的沉靜和清醒,好像那一點痛只是一種喚醒的儀式。

 那是一架進攻型無人機,圓筒用於彈藥填充。也許是卡斯的手筆,也許是白銀共和國的手筆,繞在這些沒有被列為官方進入通道的過境路線之上,專門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偷渡客致命一擊。

 大概是白銀共和國的手筆。

 偷渡沒有到要死人的地步。

 國土的劃分只是政治領域上的邊界,大自然從來沒有許諾過某一片土地專屬於任何一個民族,國家,或者什麼開荒拓土的團體,如果大自然有這樣的打算,那麼這些橫七豎八的山脈、冰川、湖泊、海洋,就成了摸不清楚東西南北的笑話。在這漫長的邊境線上,開一條平整的路,設立一兩個連一個芝麻綠豆的比例都算不上的關卡,只能夠攔住那些開著快車想要一路暢通跨越國境的人——

 但只要你想,總能夠在這些叢林險境之中摸出一條路來。

 天空那麼大,河流那麼長,山脈那麼廣,這些充當崗哨的無人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攔住哪怕一半生路,最多,只能在空中巡邏時只能夠狙擊到那些不小心闖入鏡頭的倒黴蛋,殺雞儆猴地驅逐出境。

 章馳心頭一鬆,吐了一口氣。

 這些無人機的分佈範圍不會密集,他們大概只是剛好撞上。

 她需要再無人機再次瞄準之前把它給打下來。

 氣溫很低,掌心出的汗被冷風很快地吹乾。

 無人機已經瞄準了喬希,就在剛才,但是子彈沒有從無人機的彈匣裡面射出來,要麼,這架無人機智能到在目標移動時終止程序避免誤傷或者火力浪費,要麼,這架無人機的瞄準只是一種檢測方式——

 它認定喬希不屬於需要發起攻擊的危險對象,於是放棄了開槍。

 喬希聲音顫抖:“怎麼辦?”

 章馳:“別動。”

 喬希身體貼在裝甲車履帶最外面,她有一點想要鑽到被履帶裹住的車輪中間留出的縫隙之中——有了裝甲車擋住,無人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打到她。但,裝甲車裡面的人不知道她在車底,如果他們就在這時候啟動裝甲車,那麼她大概率會被碾到粉身碎骨。

 她猶豫地抬起了頭。

 無人機沒有飛過來。

 喬希將伸進車底的腿退了出來。

 言英成就在這時從裝甲車裡面冒出了頭,他手掌在前端的天窗兩側,撐住半個身子,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喘著氣說:“沒事了,上車吧。”

 ***

 “a392巡邏無人機,海恩軍工的新產品,系統互聯,”言英成手掌在有他半個身子那麼大的方向盤上,頭偏向在一旁站著的章馳,“我們是自己人,它不會啟動打擊程序的。”

 據言英成所說,不止天空那一架無人機,軍隊八成以上的裝備,海恩軍工都是唯一供貨商。

 這種巡邏無人機可以檢測到地面的移動載具和活人,發射的條件非常嚴苛:第一,移動載具不能夠是海恩軍工的系統互聯產物,第二,在移動載具附近的活人不能夠予以打擊——系統只能夠檢測到人的存在,不能夠就這麼遙遠的距離,判定這個人身上流著哪個民族的血,再說,即便能判定,按照現在的全球融合趨勢,也沒有幾個人是“純種”血脈。擁有互聯繫統的移動載具說明至少有一個自己人存在,就算這一個自己人被無數個敵人包圍,為了避免誤傷,這架無人機也不會啟動打擊程序。

 但唯一有一個弊病,它會檢測,拍照。

 喬希被瞄準了。

 她的照片很快就會上傳到雲端,記錄這裡曾經出現過的這一輛車。

 “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言英成說,“免得有人找過來。”

 他的話讓車裡所有人都變得緊張起逃出去,能夠生還都要打一個問號。

 也許是意識到車裡的氛圍不大對勁,言英成又補充道:“不過也不用太擔心。這裡不是火力集結的重點區域,拍的照片也不一定會引起ai的篩查警報。”

 奇良說:“ai的過濾標準是什麼?”

 言英成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照片上傳雲端之後會先由ai檢測,檢測不通過,才會傳到系統管理員那裡。他們確定異常,就會通知相關人員。這裡涉及到的部門我不知道。不過你們放心,大部隊都進城了,跑過……”

 好像是顧慮什麼,他的話拖長了很久,沒有下文。

 周宇抓耳撓腮:“再說什麼?”

 言英成:“再說,我們早就跑遠了。”

 周宇:“……”

 過了一會兒,周宇說:“沒看出來,你這個人還挺幽默。”

 周宇的誇獎沒有得到言英成的回應,在整個開車的過程中,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玩笑的氣質。

 章馳認真觀察起了言英成。

 他的臉頰很瘦,顴骨連接嘴角的地方甚至有一塊凹陷進去的陰影,眉毛鋒利,眼睛是偏淺的藍,唇角兩側微微鼓起,將瘦削而堅毅的臉襯托出了一些少年氣——他應該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可能因為當兵的緣故,在自然狀態下,腰桿也挺得很直,他的身材是跟臉頰不成比例的強壯,脫掉了特質的輕型甲,肌肉充實得快將肩部到胸部的縫合部位爆開。如果不當兵的話,他可以去當一個模特。

 只是他的眉毛壓得很低,有一點天生的因素,他看起來平添了兩分悲傷。

 他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

 據說,人的名字有時候有自我預言的功能,如果取的名字給人的感覺魅力十足,那麼這個人就會長得魅力十足,如果取的名字給人的感覺很胖,那麼這個人就會偏胖,反之,取的名字高挑,人也會變得高挑。一個不靠譜的推測是,人在別人對自己的稱呼中,開始對自我進行修正。

 他的長相或許也有自我預言的功能。

 每天對著鏡子,看見這樣一張天生嚴肅的臉,人於是也嚴肅了起來。

 連削弱嚴肅的玩笑也自然而然地戛然而止。

 周宇:“你到時候怎麼辦?”

 言英成答應要送他們離開,但他沒有提過自己之後要去哪裡。

 言英成:“開車回去。”

 周宇“嗯”了一聲,好一陣,沒有等到言英成的下文,又說:“然後呢?”

 言英成:“他們會知道處理我的。”

 周宇:“……”

 周宇:“老實人會吃大虧的。”

 言英成扭過頭,看了周宇一眼,又把頭轉了回去:“所以?”

 周宇:“看在你幫了我們的份上,我可以勉為其難幫你編一個謊。”

 周宇認為他至少不應該主動說明自己是自願幫忙的,他受到挾制——這一點無法否定,村子裡面還有四個被綁著的見證者,因為受到挾持,他駕駛裝甲車,帶著所有人出村,但他試圖反抗,於是等到這些人下車的時候,他殺掉了所有人,人被他扔進了河裡,他開車逃了回來。

 喬希依然很沒有人質的覺悟,打岔道:“你這是在幫他圓謊,還是在幫你自己圓謊?”

 他們所有人沒有跑,而是被殺掉了,扔進了河裡,那麼屍體很好解釋地不見。白銀共和國於是沒有必要再計較有人離開。

 在挑選聽話的“司機”之時,他們還沒有將要開車去邊境線這件事透露給所有人。他們只是說了要找一個司機。

 於是白銀共和國也不會知道他們不是逃離了村子,而是逃離了這個國家。

 言英成如果老實交代,那麼白銀共和國的反應很有可能升級——尤其在車上還有一個記者的情況下。

 周宇很嚴肅地強調:“這樣對我們大家都好。”

 話糙理不糙。言英成如果把真實情況交代清楚,那麼他自己受到的處分肯定不會小。

 正直的人在對別人正直之前,也無法否定地要對自己真實——周宇看穿了他,他害怕他把所有人連著他自己一塊兒賣了個乾淨。

 言英成:“……”

 “我看起來很像笨蛋嗎?”

 周宇:“……”

 頓了頓,周宇肯定道:“像。”

 言英成:“……”

 說實話,像這種看起來一根筋,又多少在成長中沾染了一部分社會知識的人,很難從外表判斷出他到底對這個社會的一般性規則瞭解到什麼程度,能夠在審問和交流之中,做到多大的圓滑程度。

 言英成:“我不會供出你們的身份的。”

 周宇:“那就按我說的辦。”

 言英成斜睨了周宇一眼,眉毛又壓低了兩分:“……好吧。”

 無論他之前想的託詞是什麼,最終他都得跟這一車人妥協——他到底還是個人質。

 周宇又看向喬希:“託我們的福,你可以逃離卡斯,還能夠把這麼重要的信息傳遞過去,你也說了,你回去得拿個獎什麼的,我們救了你的命,還間接幫你走上了人生巔峰,你就沒有想要報答我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