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垃圾島9
櫃子裡面塞滿了衣物。
雖然在上次打掃“衛生”的時候已經被扔得七七八八,但還是有很多衣服,堆在一起,墊在衣櫃的底下。島上溼度很大,衣服不曬的話,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臭味。
路雨被這股氣味包圍。他很想打開衣櫃,呼吸新鮮的空氣。
但是他沒有。
他在等待。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最好的結果是,什麼都沒有等到。
若拉聽話地躲在一邊,無聲地將他看著。他看不見若拉,但是能在黑暗中感覺到她的視線。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他聽見了開槍的聲音,在之前,即使躲在衣櫃裡面,槍聲也非常刺耳,從門口傳來。
他感覺到有人跑進了臥室,然後從臥室的窗戶跳了下去。
然後門口又傳來了槍聲,接著是罵聲,但那已經聽不清楚了。
他在想外面有沒有人,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他們正等在沙發上,坐著。也許他們已經離開了。
夜晚很漫長。他握著槍的手心全是溼濡的汗。
他向天祈禱——
千萬不要有人進來。
可能因為他不信神的緣故,神沒有保佑他。
腳步聲響起了。
“啪嗒”“啪嗒”“啪嗒”——
一點一點,從門口,到客廳,到臥室。最後停在了衣櫃前。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砰,砰,砰。
他握緊槍,握得很緊,非常地緊。
“喳喳喳——”
衣櫃的門被拉開了,滑軌發出斷斷續續的難聽的叫聲。
他的槍口對準了站在衣櫃外的人。
他卻不敢抬頭看。他應該抬頭看,可他就是遲緩了半秒。他猛地抬頭,手往板機上扣——
“姐姐!”
***
章馳帶著若拉和路雨下了樓,路雨年紀不算小,介於兒童和少年之間,若拉也只比他小個一兩歲,兩個小孩跑得飛快,一蹦一跳地就下了樓。
章馳提著電動自行車走在後面——這是她目前唯一值錢的財產,此外,沒有這個東西,明天還不知道要怎麼去上班。
站在一樓最底下的時候,章馳抬頭望了一眼他們住過的房子。
幸好,一窮二白,連口吃的都不剩,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地方。
她頭也不回地騎車走了。
若拉和路雨一個卡在自行車把手到駕駛位之間,一個坐在車後面,路雨一手拿著槍,一手掌住自行車的車墊,他背對著章馳而坐,大言不慚地發話:“姐姐,等有人追上來,我就把他們砰砰砰……”
他單手舉著槍在半空比劃,大概覺得自己威武神氣極了,可惜沒有被駕駛座上那位掌舵手看到。
夜風總是一陣一陣,有時候大,有時候小,大的時候吹得頭疼,小的時候吹起來……
也頭疼。
章馳決定以後都不在晚上騎車兜風了。
***
目的地是垃圾場外的一個廢棄倉庫。
就是上一回她被暗算的地方。
巷子外面有一盞很微弱的燈,但照不亮佔地面積寬廣的倉庫內部——在白天有太陽的時候,裡面都有光照不見的地方。
路雨和若拉先從車上下來,他們絲毫沒有普通小孩的驚慌,毫無疑問、毫無芥蒂、主打一個隨遇而安、風落風起,飄哪兒是哪兒,比她還有範兒地在裡面橫衝直撞,跟佔山為王的土匪差不了多少。
章馳下車,倉庫裡面很多廢棄的金屬材料,她隨手撿了幾根銅管,將電動自行車鎖在倉庫外面。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到倉庫外面,將銅管拆了下來,直接把自行車往裡面搬。
貴重物品。
貼身攜帶。
倉庫裡面有一些木頭箱子,非常大,比章馳的身高還要高,寬度能容納至少五個人,不知道以前是裝什麼的。
章馳率先走進箱子裡面,聞了聞,沒聞出個東西南北所以然,大致判定是個沒毒的東西,招呼若拉和路雨就往裡頭鑽。
總算有了個避風的地方。
晚上睡覺的時候,章馳又想——
還不如改造營呢。
***
章馳醒過來的時候,兩個小孩兒都還沒起。
路雨的右手還拿著槍,緊緊地拽著,讓人不禁懷疑從昨晚到現在他是不是就從來沒松過。
章馳沒有叫醒他們。
路雨在這個島上比她待的時間長,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流浪。
她是新手。
章馳從木頭箱子裡面鑽了出來,天已經亮了,光照在倉庫之中,塵埃便無處遁形,章馳禁不住眯了眯眼。
今天太陽會很大。
章馳推出自行車,這玩意兒是太陽能供電,售價比較高,但是不用插電,非常省事,往太陽底下一推,三五個小時就能把電量充滿。
不然她連充電的錢都拿不出來。
她現在身無分文。
還有一週才發工資,但她已經等不了了。
三張口嗷嗷待哺。
她準備辭職。
去撿垃圾。
坐電梯升上二樓的時候,章馳忽然理解為什麼這麼多人選擇去撿垃圾。
因為工作是沒有例外的。無論你發生了什麼情況,無論你想不想,能不能,可以不可以,你都需要在週一到週五,這個固定的時間段,把自己的自由綁定給某一個系統或者組織,你雖然擁有自由的意志,但你的頭上被套了一根繩,所以你看到了可能,但是那根繩子會將你綁在寸尺之間,你往外走一步,就勒住你的脖子。
於是你學會乖乖地只在繩子之內轉圈。
你每天轉啊轉啊,食物只會出現在繩子之內,但是你只是拴著繩子,不是蒙著眼睛。你看到了很多的可能。你的身體和你的心靈開始發生分離,你站在原地,你的心卻飛到了不知道哪處犄角旮旯或世外桃源。
有些人,選擇閉上眼睛。有些人,選擇解掉繩子。
那些解掉繩子的人,有些飛得海闊天高,自由自在,有些剛撲騰起來翅膀,就“啪唧”砸在了地上。
也許,不是所有出獄的犯人一到這裡就決定去撿垃圾。他們曾經可能也選擇過正常的生活,因為各種各樣突發的因素,他們無法將這種生活繼續下去。他們中斷了,就業中心記錄了他們中斷,於是留下了汙點,當他們想重新撿起來的時候,這些汙點卻證明了他們的“懶惰”和“不值得信賴”,於是社會將他們拋棄了。
她會被留下不良的記錄。
章馳想。
管他呢。
她沒辦法不短視。
窮人有時候沒辦法不短視。
電梯到了。
章馳往院長辦公室走。
醫院的一樓收治輕傷病人,二樓收治重傷病人,二樓的人很多,章馳從咿呀啊嗚的叫喚聲中穿過,有幾個她非常眼熟,前腳剛在醫院治好,後腳就不知道在哪兒又撞上一槍,常客。
醫院的人都叫他們賽博瘋子。
因為他們大部分都是改造人。
據說,只是據說,某個系列的金屬顱骨會加強他們的犯罪傾向。但沒有公司承認。因為也無法證明因果。有可能是那些犯罪衝動高的人才選擇安裝這種金屬顱骨。而不是安裝了金屬顱骨導致的神經錯亂。
他們的骨子裡就不安分,他們喜歡墜入黑暗之中,刀尖舔血,鋼絲走線,幸好,政府把他們流放到了這裡。
這座與世隔絕的島上。
章馳躲著病人在走。
她不敢確定昨天晚上被她擊中的人會不會送到這家醫院來治療。
她來到院長辦公室,院長輕易地就批准了她的申請。這份工作不缺人做,他還可以少付半個月的工資。
章馳騎車回到了垃圾場外的倉庫。
出問題了。
路雨生病了。可能是昨晚吹了太多的風。也可能是睡覺的時候沒蓋被子。
他躺在木箱子的角落,若拉蹲在他的旁邊,握著他的手。只是左手,因為他的右手還握著槍。他就沒鬆開過。
章馳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很燙。
可能因為她的手比較冰涼,所以把路雨給激靈醒了。他朦朦朧朧地睜開眼,乾裂的嘴皮張了張,最後吐出八個字來:“站住……不然我開槍了。”
章馳:“……”
完了。燒傻了。
但也沒有傻透,因為過了一會兒,他眼皮子睜全了,兩個黑色的大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將章馳盯著,說:“姐姐,你……”
沒你完,被章馳給打斷了:“你生病了。”
生病兩個字好像比她冰涼的手還可怕,刺激得他直接從躺著變成了坐起,他扒著木頭箱子,甚至還試圖從地上站起來。
“我、我沒病……”他說,“我沒病。”
說完,“吱溜”從站姿又變成了坐姿。他站不穩,晃著晃著就倒了。
若拉也在一邊幫腔:“我哥哥沒病。他沒病。”
章馳:“……”
有時候三人成虎,會讓知道真相的人也禁不住懷疑一下,是不是哪裡以為錯了。但很快,章馳就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你病了。你發高燒了。”
“你發高燒了”這五個字好像晴天霹靂,砸得他本來就白的臉瞬間沒了血色,他整個人一副胸口中槍的樣子,渾身重量依在木頭箱子上,爬也爬不起來,握槍的右手終於在此刻鬆開了。
槍掉在了木板上。
咚。
“姐姐,你要走了嗎?”
他這樣說。
章馳愣了一下。
若拉固執地繼續發言:“我哥哥沒病。他好著呢。”
章馳:“……”
章馳帶上人,跟昨天晚上一樣,只是現在前頭卡著的人變成了路雨,後面坐著若拉,她騎得飛快,直奔醫院。
路雨半死不活地夾在自行車把手和車座之間說話:“姐姐……不、不要去醫院……”
章馳皺了皺眉頭,這兩個小孩的古怪已經遠遠超出她的預期了:“為什麼不去醫院?”
“要花錢……”路雨說,“很貴的……醫院,很貴的……”
章馳頓了一下,接著加速。
“不貴。我免費。”
她對醫院構造十分熟悉,直接從負一樓直奔二樓,這裡沒有什麼兒童病房,無論兒童大人都統一排隊拿號,醫院的醫生很忙,這裡總是源源不斷地湧入病人,只有一個人是空閒的。
院長。
他也是個醫生。
章馳衝到院長的辦公室,雷領先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臺電腦,他開著終端,正在打接電話,奇怪的是,他用的是市面上最好的終端,但終端上竟然沒有顯示跟他通話的人的臉,什麼信息都沒有,藍屏。
“是……是,我知道了。”他將這幾個字說完,掛斷了終端,然後頗有些不耐煩地看向這個不請自來的搬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