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 46 章 怦然心動

 聲音和話語是一種索引。

 在某些瞬間,接收到這條索引的南乙,會忽然從浩如煙海的記憶卷軸中檢索到一些早已忘卻的段落。譬如這時候,他很突然地想起自己傾訴欲消失的根源。

 是第一次被霸凌時,在老師堅持又堅持的追問下,忍不住將關於眼睛的過去全盤告知,得到的卻是他輕飄飄的一句。

 “別想這些,我們吃過的苦其實是禮物,會讓我們變得更堅強,更強大。”

 老師,真的是這樣嗎?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必須要收到包裝華麗打開後卻爬滿蛆蟲的禮物嗎?必須要在每個夜晚反反覆覆做血流成河的夢嗎?必須要被辱罵、被排擠、被毆打嗎?必須要虔誠地將這些痛楚供奉在香案之上,磕頭跪拜,感謝它們將我塑成一尊質地堅硬卻逐漸空心的石像嗎?

 不是的。

 我之所以強大,不是因為痛苦,是因為我本身就強大。

 他厭惡所有美化苦難的論調,那不過是幸福者對不幸者高姿態的憐憫、自以為是的開導、自欺欺人的教誨。

 真的什麼都會過去嗎?痛不會,恨不會,寬恕無法讓他的內心平息,只有對方和他一樣痛,才可以。

 記憶就是人身上最醜陋的傷疤,是無法輕而易舉消除的。

 南乙很清楚,很明白,所以不再訴說,不再期待有人能承托住他的脆弱和無助,活得像一個沒有弱點的人,也很好。

 可現在,秦一隅就站在他面前,不只是接住了他,不是寬慰、安撫,不是嘗試掩蓋,不逼迫他忘記和接受這些。

 是重塑。

 他說,這的確不是上天賜予你的禮物,你可以恨,沒關係。

 但你的眼睛,是給我的禮物。

 他笑嘻嘻地搶走了南乙童年最恐懼的那個小盒子,細緻地、小心翼翼地將散開的絲帶重新系好,再打開時,裡面飛出來大片大片彩色的蝴蝶。

 怎麼會這樣?

 他不懂,實在想不通。

 這怎麼會是因為我呢?

 他至今仍記得秦一隅帶著這行刺青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模樣——昏暗的livehouse裡,他揹著吉他,手搭在立麥架上,耀眼奪目,所有的光都是為他而打下的。

 當臺下有粉絲大喊“你紋新紋身了!”的時候,他的笑容比燈光還晃眼。聲音透過話筒、透過音響,被放大到每個人都忽略不了的程度。

 “是啊。這是我目前為止最愛的一個紋身。”

 愛?

 真是個抽象的、難以理解的名詞,只要被冠上這個華麗的點綴,就會變得特殊,變得令人妒忌。

 尤其發出者是秦一隅,一個看上去只會愛他自己的瘋子。

 於是在那一晚的live之後,所有愛他的人都在瘋狂地搜尋著答案,每一處蛛絲馬跡,每一條線索,都被他們套著放大鏡去檢查、翻閱,試圖拼湊出這一行紋身背後的人或事。

 最後什麼答案都有。

 諸如:他是為家人紋的,為母親;或是說他是為樂隊在音樂節

 上的成功演出而做出的紀念;甚至有人說,他是為了無序角落的貝斯手許司,因為不久前,阿那亞的前一天,許司剛過完生日。

 什麼答案都有,也就意味著沒有答案。

 當時的南乙並沒有做這些無意義地探尋,只是漠然地瀏覽著網絡上的猜測,然後一一否認。他想到的只是這個單詞本身的意義,是那本秦一隅高中時就看過的書。

 那麼這個紋身,大概率也就是紀念他某個重要的、熠熠生輝的時刻罷了。

 至於是什麼時刻,他不得而知,也認為自己不必要知道。他那一晚做的,也只不過是在心中的計劃表裡加入了一個單詞,併為此添加了屬於他自己的註釋。

 [sternstunde

 秦一隅會心甘情願站到我的身邊,加入我的隊伍。

 當那一天到來時,這會成為我樂隊的名字。]

 這些話語早已成為靶心,被他盯穿了,看透了。但這一刻,卻因為秦一隅的一句話被拆解、重塑。

 那尊找不出一絲弱點的石像也出現裂痕。

 不可能的。

 明明在這個夏末以前,自己都躲得很好。他什麼時候見過的?還見過他的眼睛?

 根本找不到任何線索。

 南乙下意識地想要否認這一切,可才只是皺了眉而已,秦一隅便用聲音阻斷了他的懷疑。

 “那次阿那亞的音樂節,你去了,你就在臺下看我,對不對??()??&?&??()?()”

 沒錯。

 像每一次一樣,我為了你逃課,從港城到阿那亞,忍受著眩暈坐車前往,在雨裡枯站一個下午,等你上臺演出的十六分半。

 可是那裡那麼多人,我埋沒在千千萬萬愛你的人之中,那是最適合藏身的地方,怎麼會被看到?

 “你後來找到你的帽子了嗎?()?()”

 秦一隅聲音輕極了,“被風吹走了,不是嗎?()?()”

 南乙徹底地愣住。

 沒有。

 它不見了。

 他離開那片人海之後是那麼落寞,彷彿丟失的不只是一頂帽子,還有半顆心。坐在搖晃的大巴車裡,遠離海岸線,遠離沙灘上搭建的舞臺,離臺上的秦一隅也越來越遠。

 戒斷反應很重,他聽著耳機裡的歌,眼也不眨地盯著遠去的路,盯到發痛。

 早知道被他看見了,自己散場的時候,或許就不那麼難過了。

 原來我不必站那麼高,也可以被秦一隅看到。

 他彷彿又變成了曾經的小朋友,被短暫地剝離了說話的能力,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錯,是我。

 南乙只能這樣站在原地,望著他。

 一張薄且韌的臉孔,一雙抿緊的唇,一對紅得破碎、碎得滿是鋒芒的眼,像一把利刃插在地上,微微發顫,閃著寒光。

 和當初那驚鴻一瞥,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現在不再隔著人山人海,他們靠得那麼近,這個人的手,如今就觸碰著他的咽喉。

 秦一隅無端感到酸澀,怕他逃走,只能緊緊地按住南乙的手。

 “你不用說話,我知

 道是你。知道為什麼後來你去我家()?(),

 我願意讓你彈琴嗎?因為我認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