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日暮途窮
南乙走後,秦一隅和那個他用過的音箱面對面坐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沒喝酒,卻恍如置身於一場風暴之中,比音樂節那次還要大。烈風將這間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個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對面的音箱上,漸漸化出一雙眼睛,淺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雙眼睛。
他曾對這雙眼睛做過想象過最幻滅、最糟糕的設想。
可他根本沒想過,原來這個人真的會再次出現,而且是以一種非你不可的姿態出現。
說毫無動搖是假的。否則他根本不會在看到的瞬間,就忍不住給了一次機會,打開了那扇打算永遠封存的、名為音樂的門。
在此之前,他聽到琴聲都想吐。
然而,開啟的原來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魔盒,裡頭裝著那人恐怖的天賦和難馴的決心,強勢、鎮定,沒有勸服,沒有話語,只有一雙手,一條bassline。
那雙演奏的手暴力地攪動了這潭死水,留下洶湧的浪,然後離開了。
秦一隅企圖擺脫這幻覺。
他來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抬起頭,他與自己對視,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顆星星在他十八歲時掠過,留下的烙印。
[那你現在自由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來,以為可以自我麻痺,自暴自棄,最後才發現,這其實不過是一種漫長的活埋。
現在,記憶裡那顆星星出現了,拿著鐵鍬肆無忌憚挖開荒草與土壤,用手扒開那些石頭和灰塵,試圖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為什麼偏偏要在最狼狽的時候出現?為什麼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天才的光輝,他越是用心聽,越清楚現在的自己就是個廢物。
一個不能再彈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麼用?
天亮了。他的手機也響起來。看了一眼來電人,秦一隅點了接通。
“小魚啊,你那把琴賣出去了,我已經把錢轉給你了!”王亮的聲音滿是喜色,好像很替他開心,“我弟說買家特爽快,什麼都沒問就直接買下來了,也沒講價,早知道掛高一點賣了。”
秦一隅假裝開心地笑了兩聲,但實在太假,給自己都聽樂了。
“謝謝王哥,幫了大忙了,明兒請您吃飯!”
“這麼客氣幹啥。”
電話那頭,王亮高漲的情緒卻突然沉下來,又道:“吃飯就不用了,小魚啊,要一會兒沒事兒的話,來培訓班一趟吧,幫哥搬點東西。”
秦一隅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這人一向好的不靈壞的靈。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趕過去,發現樓下停了輛搬家公司的大貨車。王亮愁眉苦臉,邊抽菸邊嘆氣,說他老婆騎電動車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沒了撐著的人,老父親一直病著,現在也沒人照顧,前幾天回老家,剛到醫院,就看到老婆抱著孩子哭。
“我在這兒,掙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辦法。”王亮分給他一支菸,“還是回去吧,在家隨便幹個小買賣,起碼不累著她。”
秦一隅點了點頭,望著遠處灰濛濛的霧霾,吐了口煙,用更灰更白的菸圈擋住那團虛空。
“活著真沒勁吶。”
一旁的王亮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表情變了變,很快他又攏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紀,還這麼帥,別說這種話!”
秦一隅又吐出一個很圓的菸圈,然後用鼻尖去頂,邊玩邊說:“放心吧哥,沒勁我也會好好活的。我媽交代過,我得聽她的。”
看他這樣,王亮臉上的笑愈發沉重:“都怪哥,害你失業了。”
他不說,秦一隅差點兒忘記這事兒。他立馬掛上笑臉,晃著一頭不長不短的捲毛,樂呵呵道:“嗐,我這人就愛當無業遊民,多自由啊。”
不過坦白講,錢確實也是個問題。
尤其是現在。
和王亮分別後,秦一隅翻出記事本里夾著的那張舊到泛黃的紙條,對著輸入了銀行卡號,將剛收到的吉他錢全數轉了過去。
完事,他給當時在村裡認識的布朗族女老師玉尼打了個電話,對方聽聞,始終推脫,說自己會再想辦法。
“還想什麼啊,趕緊帶著孩子去看病吧,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可是……”那邊的聲音竟然帶了些哭腔,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無措了,他可不會安慰人。
“別可是了啊。”秦一隅皺了眉,藉口說信號不好,想掛電話。
對面的哭腔忍住了,又問:“他讓我問你,你還回來看他們嗎?”
聽到這句,秦一隅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純樸、天真的臉。在他覺得人生糟糕到誰也不想見,只想往山裡躲的時候,的確是這幫小孩兒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們每一個人的家人,甚至是他們家裡養過的小雞、水鴨和小牛犢,每一個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兒。儘管貧窮,但每一戶人家都把他當做孩子、朋友,甚至親人,用最熱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顧他。
那段回憶是浸泡在陽光與花香裡的,是一張柔軟的床,托住了墜落的他。
“當然了。”
他踢開路邊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氣,笑著說:“明年的桑勘比邁,我肯定回去。讓他們等著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過節,一個也不許少。”
明明完成了心頭一件大事,可他不覺得輕鬆,或許因為這只是個開始?孩子還那麼小,這種病治起來好像也沒個盡頭。
那他自己呢?沒錢,沒未來,沒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債,甚至還沒了唯一還算喜歡的工作。
他還有什麼?
太糟了,一個這麼糟糕的人,南乙究竟為什麼這麼執著。
不能繼續想下去了,秦一隅強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樣倒掉這一切。
每當心頭變得沉甸甸,他就會獨自坐公交車,漫無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終點站再換乘。就這樣,不知不覺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墳。
到站後,他跳下車,在附近的花店裡轉悠了一分鐘,買了束打折的紅玫瑰,然後騎共享單車來到一公里開外的公墓陵園。
霧霾不知什麼時候散了,豔陽高照,愣是連片雲都沒有,曬得人睜不開眼。
面對母親的墓碑,秦一隅一開始說不出什麼話,像根木頭樁子似的靜靜杵著,發了好一會兒呆,定定地望著墓碑上母親年輕美麗的臉。
盯著盯著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聲。
隔壁還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聽見笑聲紛紛側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人們總這麼說。但這麼多年了,秦一隅站在這裡,依舊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認為,自己一開始就不應該一意孤行搞樂隊,這是錯誤的開端。如果真的聽媽媽的話,老老實實唸書、畢業,按照她的規劃生活……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們不會發生那麼多爭吵,他不會被自己的父親出賣,不會氣到拒接母親的最後一通電話,母親不會離開,他也不會出事,年紀輕輕就成了廢人。
這世界殘忍就殘忍在沒有如果。
他忘不掉認領母親的那一天,好像也沒辦法再站在臺上唱歌了。
過去這麼久,他逐漸與一些既定事實和解,也接受了無可挽回的命運。這不容易,秦一隅幾乎用盡全部氣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個驕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點點打包扔掉。
然後南乙出現了。
他的出現開始讓秦一隅忍不住回頭,去看那些被他拋棄的血肉,每一塊好像都還鮮活無比,仔細一看,啊,原來它們還裹著躍動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嚇人。
“媽,你說,他為什麼要出現呢?”
“會不會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皺了皺眉,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留存過任何證據,來證明南乙真實存在過。
“最近我總髮現一些怪事,一覺醒會不會,這個人根本沒出現過,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在騙自己?”
聽到這些話,隔壁那家人慌慌張張離開了,邊走邊謹慎地回頭看,但當事人深陷思考之中,並未察覺。
不過很快,他又否認了這些神經質的猜想:“不對不對……”
那把傘的確消失了。
對,至少有這一個憑證,這令秦一隅鬆了口氣。
南乙是真實的。
“我就該錄下著話,語氣懊惱又孩子氣。
“他彈得特別好,要是錄下來,這會兒就能放給您聽了。”
無人回應。
秦一隅乾脆躺了下來,躺在墓碑旁邊,小孩兒一樣蜷縮著身體,用受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好像小時候睡在媽媽旁邊,撫摸她香香的頭髮。
他低聲絮道:“早點兒來就好了,太晚了,我現在已經……”
話音未落,周圍忽然起了一陣風,吹開秦一隅前額的頭髮,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頰。
於是[做不到了]這四個字被嚥了回去。
他輕笑了笑:“您別罵我呀。”
風愈發大了起來,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懷中。
秦一隅笑不出來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軟的花瓣,頓了又頓,每吐出一個字,就好像從胃裡吐出一顆沉甸甸的石頭。
“要不還是……罵罵我吧。”
從陵園出來沒多久,陽光就被雲層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兒來的雲,來得這麼快,就好像墓地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溫暖明媚的夢。
從夢裡踏出來沒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紅得刺目,像一滴暈開的血。
坐在公交車裡,心事顛來晃去,他腦中莫名冒出一個詞——近鄉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間出租屋。因為他很清楚,只要走進去,打開那扇門,南乙的臉,他的眼睛,他的bassline……一切都會不受控制地往他腦子裡鑽,越鑽越深。
這家他回不了了,只能去周淮那兒打地鋪。
平時秦一隅幾乎不會來過夜,他習慣一個人睡,周淮見他過的話。
“哎,上次那小帥哥要你給他穿耳洞來著,他還來嗎?”
昏暗的房間裡,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進眼睛裡了,很難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樓睡覺:“不會了再也別見了。”
流星劃過的瞬間固然令人悸動,但消失之後,夜色只會更黑。
周淮很少聽到秦一隅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賭氣似的,很煩,也很難過。
“不知道的還以為人欠你什麼……”他自言自語道。
確實欠了,雖然只是一把傘而已。
很可惜的是,南乙沒能面對面親自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