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第2頁)

梅花命主羅浮夢用了一門螺螄殼裡做道場的術法手段,開闢出了一座類似洞天福地的秘境,充當百花福地的臨時祖師堂。
她們好像要比陳平安想象中更為務實些,聚在一起,將那幾件事,按照輕重緩急,分出了先後順序,還分別拆分出了數十個步驟,一一記錄在冊。同時讓所有花神近期都可以建言獻策,暢所欲言,方便隨時都可以查漏補缺。齊芳準備再讓“福將”吳睬多跑一趟國師府,自己這邊立即著手蒐集、整理大驪王朝百餘州、三十二個藩屬國的各類地方誌。再就是跟國師府討要一幅官制的大驪堪輿圖,畢竟這種東西,私藏是禁忌,仙家也不例外。
大概是年輕國師的“年關”一說,讓齊芳過於記憶深刻了,不得不專門叮囑她們一番,切莫將大驪王朝視為中土神洲的某個王朝,百花福地過往與王朝朝廷官府、將相公卿接觸的經驗,都要作廢!
見那吳睬興高采烈之餘,就是不肯挪步,齊芳疑惑道:“怎麼了,還有事?”
吳睬扭扭捏捏說道:“花主,我覺著吧,總要一件方寸物,才好裝下那麼多的書。”
齊芳哭笑不得,就你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們不得送出去七件八件的方寸物?
倒不是她吝嗇幾件方寸物,百花福地還是有一些庫藏的。只是買賣不是這麼做的。
羅浮夢之外的幾位命主花神也是揉眉頭,面面相覷,怎的,那位陳國師,名也要,權也要,文廟功德也要,就連寶物也要?
吳睬見她們都誤會了,便著急忙慌解釋道:“陳劍仙可不是貪圖寶物錢財的人,是我自己想要跟祖師堂這邊預支一件方寸物,送給國師府那邊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她叫狗子,說是在那邊當了個清流小官,類似筆帖式之類的,如今官小,但是扛不住以後嗖嗖嗖升官快啊。反正我們聊得非常投緣,跟她的官大官小沒關係哈。”
一位花神忍不住好奇問道:“她叫什麼?”
她們錯過了那場慶典,現在也不敢隨便探究消息,何況單憑“狗子”的稱呼,她們也著實想不出何方神聖,竟然如此……曠達?
吳睬說道:“狗子。”
齊芳也不願意讓花神們追著問什麼,免得弄巧成拙,讓吳睬多想,齊芳笑著點頭,“行,你去庫房那邊挑選一件方寸物。”
吳睬又跑了一趟好像所有外出官員都是腳步匆匆的千步廊,進了國師府便故意放慢腳步,東看看西瞧瞧。
神出鬼沒的貂帽少女站在她身後,一拍吳睬肩膀,嚯了一聲,嚇了吳睬一跳,瞪眼道:“狗子,人嚇人嚇死人的。”
謝狗雙手叉腰,理直氣壯道:“咱們也不是人啊。”
吳睬一琢磨,立即哈哈大笑起來。
在官廳那邊,聽過吳睬的彙報,陳平安點頭笑道:“還挺有章法,難得。不錯不錯,開了個好頭。”
陳平安想了想,對容魚說道:“去跟鴻臚寺那邊借調一名官員,荀趣。讓他近期負責與花神廟對接具體事務,在餘時務那邊的官廳找張桌子給他。再給荀趣一塊國師府玉牌,方便他隨時出入各處衙署。百花福地所需地方誌,就交由荀趣負責打理。”
容魚領命離去。
謝狗主動請纓,帶著吳睬去餘時務那邊的官廳等待荀趣。
一起走向二進院子,謝狗說道:“吳睬姐姐,以後我如果去百花福地遊歷,記得罩著我啊。”
吳睬神采飛揚,信心滿滿,歪著腦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頂呱呱!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我雖然有官身,但其實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殺殺慣了,京城這片兒,我說話,賊管用。”
吳睬疑惑道:“狗子還有一塊無事牌?”
少女花神已經聽說了,在寶瓶洲,能夠擁有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何止是護身符,簡直就是一塊免死金牌。
謝狗抬了抬袖子,虛張聲勢道:“一塊?小瞧了我不是,好幾塊呢。”
吳睬震驚道:“這麼牛?”
謝狗板著臉點點頭,伸出手指噓了一聲,“不聲張。”
吳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讚賞道:“深藏不露哈。”
謝狗雙臂環胸,肩膀一晃一晃,驕傲極了。
小陌看著倆“同齡人”少女的並肩散步,竊竊私語,他也是無奈。
桃樹下,宋雲間笑道:“對白景前輩而言,身負氣運的劉老成可是一頓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門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雲間說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麼樣的景象。”
小陌說道:“到了便知。”
宋雲間笑問道:“小陌先生似乎對我有意見?”
小陌徑直說道:“有點。”
宋雲間不解,問道:“為何?”
小陌說道:“不為何。”
宋雲間啞然,滿臉憂愁,“心慌慌。”
小陌懷抱竹杖,意態閒適,躋身了十四境,恰似脫卻一副大枷鎖,確實輕鬆。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筆,十四之後,便如寫意。
宋雲間想起一件小事,說道:“花神廟廟祝葉嫚,這位昔年的開襟小娘,當時她分明已經認出了國師的身份,為何假裝說是認錯人了?”
小陌說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該聊什麼,不如見面故作不相識。”
宋雲間點頭道:“妙。”
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過低矮枝頭的桃花,輕聲道:“在書上見著幾句箴言,說那潑天的富貴,偌大的名聲,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便如園圃中花,豔重一時,終有遷徙興廢之憂患。若是一味以強力豪取者,如瓶缽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雲間的大道根腳,決定了他必然是畫地為牢的處境,身不由己的命運。這座大驪京城,既是他的道場,也是他的牢籠。
察覺到宋雲間的魂不守舍,小陌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那棵萬年梧桐樹。
他們身上,好像永遠有一層好似煙籠寒江的愁緒,道心蒙塵,意志消沉。
小陌聽著二進院落松蔭底下的嘰嘰喳喳,她就不會,她就像行走人間一輪驕陽,永遠高高仰著腦袋,望著遠遠的地方。
謝狗的“將來”,近得就像明天就會到來。宋雲間和青同們的將來,遠得好像他們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雲間收拾一番紛亂心緒,慚愧道:“讓小陌先生見笑了。”
小陌搖搖頭,“擱在以前,我會覺得你們都是碰巧能夠修行的廢物,現在稍稍能夠體諒幾分。”
宋雲間轉頭望向官廳,宰相巍巍坐廟堂,此間得失費思量。
一部道家大經有云,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髮緩形,以使志生。
好個“發陳”!
位於南薰坊右邊的鴻臚寺,跟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鄰居。
臨時從鴻臚寺趕來國師府的年輕官員,當得起丰神俊秀的讚譽。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不過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後的二甲進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鴻臚寺序班。
在官員多如牛毛的大驪京城,屬於清水衙門裡邊的芝麻綠豆官。
當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廟裡邊。兩個同齡人,屬於心跡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陳平安進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著“陳山主”遊覽都城。
陳平安離開書房,來到二進院落的一間屋子,跨過門檻,直接走到餘時務桌旁,隨手翻開一部賬簿。
餘時務笑道:“你是行家裡手,看看有無紕漏。”
自從上次見著姜赦,算是因禍得福,得了一樁造化之後,餘時務如今道體趨於無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擔,再無半點拖泥帶水。
許嬌切詢問隱官需不需要喝茶,蕭形立即嗤笑一句,怎麼不直接幫忙暖被窩呢。許嬌切怒目相向,罵了一句,賤婢休要猖狂。
劍修豆蔻與那仙藻,她們俱是嫣然而笑。餘時務心中嘆息一聲,真真假假的,較真不得了。
門口那邊,荀趣作揖道:“鴻臚寺序班荀趣,拜見國師。”
來時路上,容魚已經跟荀趣介紹過情況,荀趣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既然是國師親自定下的決議,那就規規矩矩,好好做事。
記得上次見面,陳先生還曾打趣自己一句,沒錢是好事,文章憎命達嘛,能夠妙筆生花,你順便當個大官,將來他再來京城這邊,就有官場靠山了……
陳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著著手公務,我帶你去跟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吳睬打個照面,再跟曹晴朗敘敘舊。”
謝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這種“人”,真要召入國師府做事啊?不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不過還好,窮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說到底還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還是一位修士,師父正是禮部那位被譽為“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身份,他是神靈轉世之一,鄉土民俗裡邊的“送窮神”,說的就是這位。
陳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祿,怕什麼。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細心聽過了吳睬的講述,輕輕點頭,大致有數了。一抬頭,發現好友曹晴朗笑著站在一旁,吳睬偷偷鬆了口氣,今兒腦袋裡的靈光已經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畢露讓人曉得自己是個笨蛋啦。給狗子丟了個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著吳睬離開石桌,謝狗如今也得了一間耳房,收拾得乾乾淨淨,滿滿當當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書香,吳睬驚歎不已,狗子你牛氣啊,都能在國師府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了。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顯擺學問,搖頭晃腦背誦了一篇陋室銘。
被陳平安攛掇著,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盤棋。
期間先生想要伸手指點棋局一二,卻被學生默默拿手擋開。
悠悠手談至中盤,陳平安還想幫學生下出一記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別幫倒忙了。
陳平安只好雙手籠袖離開。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雙手抱松樹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滿臉驚豔神色,拍手叫好,在那邊怪話連篇,哇,古有彩雲局,今有松濤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壇的壯舉啊……荀趣一頭霧水,曹晴朗置若罔聞,果不其然,小師兄很快就被先生揪著衣領拽去了後院。
陳平安問道:“姜副山主呢?”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鶯鶯燕燕的花神廟那邊騷包去了,打算拼卻半條命,也要為一位紅顏知己當回說客,看看能否幫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傷透了心的曹國夫人。”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問道:“他怎麼想的,真要將姜氏祖業的雲窟福地送給韋瀅?以後他有臉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東山說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還是能夠每年收租,躺著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說了,劉蛻之流的梟雄,只是敢賭,他則是會賭。”
與那宋雲間招招手,白衣少年賤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還是喊雲間姐姐對啊?”
宋雲間微笑道:“那我該喊你崔宗主好啊,還是……”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厲色道:“呔!無端措大休要血口噴人!惹惱了小爺,一巴掌把你拍到牆壁上去,撬都撬不下來。”
宋雲間會意,不惱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呂祖,我便不與你饒舌了。”
相傳純陽呂祖曾經留詩於壁,其中有一語,便是無端措大剛饒舌,卻入白雲深處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時不時拿拳頭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見真章。”
宋雲間看了眼陳平安,真不知道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這都能忍?
陳平安說道:“進屋裡邊說點正事。”
崔東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繼續挑釁宋雲間。
進了屋子,陳平安施展一層禁制,問道:“假設,我只是說假設,崔瀺留了東西給你,類似陸絳的手釧,你收不收?”
崔東山一下子無精打采,沉默許久,抬起頭,搖了搖頭。
下任青萍劍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麼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只要崔東山現在點頭,多半就是……他崔東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