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也姓陳


 
人生就像一場拼桌吃飯,不斷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飽就還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著,有人甚至都沒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飯,有人端著個大空碗捱餓,有人拿著小碗卻能一直添飯。人們在這張桌上,有粉墨登場,有開場白,有退場詩,有吃撐了的,有餓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發就走了的。
梁爽帶著臭椿道人和道童黃裳,離開了這座宅子,先前熱熱鬧鬧的院子,又變成了只有高冕和劉老成這對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從來最怕有外人。
既然沒了外人,高冕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說道:“只要你能夠趕緊證道飛昇,就啥事都沒有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隱患都會自行消弭。陳平安是隱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誰都不偏幫,只說事實,打鐵還需自身硬,劉老成若是成了飛昇境,大驪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幾分。”
劉老成差點就要蹦出一句他孃的,悶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飛昇嗎?”
玉璞境之前,劉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層層境界,足夠紮實,躋身上五境其實沒幾年功夫,就已經是仙人,足夠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來逗樂解悶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沒什麼可說可講的,大概這就是真正的無聊。
高冕抹了把臉,收了收笑意,抬起頭,似乎想起一個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語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資’這東西到底是個啥。”
“修道一事,天賦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飛奔到半山腰,身邊就沒有瞧見過幾張熟臉,全都在身後邊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賦足夠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舊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臨近山巔,才逐漸發現不對勁,周圍皆是強敵,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的人物,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身天賦這玩意兒,好像有點不夠看了。”
聽到這裡,劉老成開口說道:“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天資不夠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說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經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滯不前,死活破不開瓶頸,久而久之,他從幾乎絕望變成徹底絕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都是有執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著走一趟浩然天下,沒有家鄉的那份大道壓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驟然一輕?打破藩籬,躋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劍氣長城就少了個劍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個臭椿道人。”
“曾經有個山下的朋友,四十多歲才開始燒造瓷器,他年輕時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點泥的。農忙閒暇時候,有事沒事就坐在田埂上邊,隨手捏造些小動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歲,他就已經是行當裡邊的這個了……”
高冕頓了頓,豎起大拇指,“這就叫真正的天賦。”
劉老成便想到一個人,可惜了李摶景。
高冕神色惆悵道:“昔年在倒懸山,信誓旦旦告訴自己,只要躋身了仙人,就返回家鄉殺妖。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用化名騙自己的玉璞。”
劉老成說道:“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氣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馬尿。”
劉老成如今的處境很微妙,上宗那邊沒有過硬的靠山,姜尚真也從沒有把他當自己人。由於上下宗分在兩洲,劉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鎮割據。雖說真境宗位於大驪王朝境內,前不久還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這些年在山上的“開疆拓土”,略顯遲緩,但是真要算賬,上宗也挑不出劉老成什麼大的毛病。
約莫是劉老成的出身,實在是很難讓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書簡湖的野修,卻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況且劉老成還是書簡湖野修的頭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師堂議事,是很有傳統的,姜尚真已經跑得遠遠的了,總要找個人罵上一罵,劉老成就成了“補缺”之人,這些年有不少的閒言碎語,比如坐過真境宗頭把交椅的,姜尚真,韋瀅,都升任過上宗的一把手,按照這個傳統,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劉老成?比這更加陰陽怪氣的話,其實還有很多。畢竟劉老成在玉圭宗那邊,也還是有幾個“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幫忙通風報信。
劉老成已經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麼幾個數得著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師,可能嗎?玉圭宗還要不要山上的風評了?
高冕放下酒杯,說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廠,看看能不能買著幾本正經書,明天就走,你就別管我了,找誰喝酒談事都隨意。”
劉老成點點頭,猛然間醒悟過來,這一刻終於想明白了,為何高冕要讓他在大驪京城幫忙找個歇腳地方。
高冕是劍氣長城出身,陳平安是末代隱官。陳平安去村妝渡找過高冕,高冕就來大驪京城觀禮,看似禮尚往來,實則不然!
書簡湖之於新任國師陳平安,就是一個心坎,修道之人,元嬰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飛昇境欲想更進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將來某天,一定會抽出手來,將“整座書簡湖”在心關上邊做個收官!
高冕覺得劉老成逃不掉,就只好來這邊跟陳平安打聲招呼,好像跟既是隱官又是國師的年輕劍仙說一句,劉老成是我的朋友。
這不是高冕的行事風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還是來了。
同樣是見年輕隱官,往那堵城頭南邊走蠻荒的私劍,與過倒懸山往浩然天下這邊的私劍,心情是決然不一樣的。
劉老成終於還是說不出口一個謝字,狠狠悶了一口酒,咽回肚子。
正在反覆掂量那張符籙、到底值幾個錢的門房侍女,再次聽到叩響銅鋪首的敲門聲,她只得將符籙收入袖中,快步走去開門。
她很是納悶,平時多冷清的一座宅子,奇了怪哉,今兒這麼多主動登門的客人?凡俗在正月裡拜年也就這般光景了吧。
開了門,外邊站著個皮囊極好的中年男子,青衫長褂布鞋,他作揖道:“我叫周瘦,道號護花,是位山澤野修,以前在書簡湖受過宮柳島的照拂,故而專程來此拜謁劉老神仙和高老幫主,勞煩姑娘幫忙通稟一聲。”
姜尚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跟著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
姜尚真自言自語道:“原來可以這麼談買賣,長見識了。”
她一愣,頭回聽見有人自稱是來自書簡湖的野修。擱以往,也就是約莫二三十年前,若是她這般正經仙府出身的譜牒修士,走在路上,曉得誰是書簡湖走出來的角色,別猶豫,一刀子捅死他也好,一記壓箱底術法砸死他也罷,只管放心,絕不冤枉好人。
好在如今的書簡湖啥貨色都有,唯獨沒有野修了,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厭惡,領著他進了宅子,她微微皺眉,突然轉頭望去,只見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卻是左右好奇張望、村婦進城逛名園的模樣,莫非是誤會他了?
她重新轉過頭,卻見劉老成站在不遠處,她趕忙斂了斂心神,剛要開口言語,劉老成擺擺手,示意這邊沒她的事情了。
侍女姍姍離去,重新回到門房,繼續研究那張符籙。
姜尚真搖身一變,雙手負後,逛起了這座宅邸,劉老成倒像是個跟班,姜尚真說道:“呦呵,假公濟私,花宗門的錢拿來金屋藏嬌吶,韋大劍仙要是知道了,可了不得。”
劉老成笑了笑,既不當真,也不搭腔。
已經想到陳平安會收拾書簡湖,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打算拿自己殺雞儆猴?
也對,若是能夠提著劉老成的腦袋,往那書簡湖一丟,到時候再加上劉志茂他們的腦袋做個伴,什麼不能翻篇?
只是讓真境宗前任宗主的姜尚真動手殺個現任宗主,是不是過於誅心了?
劉老成心中殺意瞬間如巨浪翻騰,不過畢竟是仙人境,遮掩得滴水不漏。
見著了那位懶得起身相迎的高冕,姜尚真雙手抱拳晃了晃,笑臉燦爛道:“久聞不如見面,不愧是屁股與椅凳‘合道’的高老幫主,名不虛傳,貨真價實。”
高冕始終坐著,斜眼這位聲名狼藉的浪蕩子,浩然東邊三洲,姜尚真也就在寶瓶洲的口碑稍微好點,這還是沾了落魄山的光。
落座之前,姜尚真神色懇切道:“你們都誤會姜某人了,其實我是心腸滾燙的一號人物。”
高冕怔了怔,忍不住罵道:“真他孃的噁心人。”
劉老成卻不敢附和半句。
姜尚真在真境宗的所作所為,劉老成是一清二楚的,從桐葉宗叛逃到真境宗的那位,是怎麼死的?劉老成更是幫兇。
姜尚真微笑道:“生平第一能事,就是不讓別人糾結。”
既然對我觀感不佳,那就讓你們見著了我,也覺得是那“名不虛傳”好了,如此一來,便不必計較什麼上五境、老宗主了。
高冕點點頭,還是有點道行的。
當玉圭宗一把手之前的姜尚真,當過玉圭宗宗主之後的姜尚真,判若兩人。
若非剛才想明白了高冕的用心,劉老成想當然以為姜尚真是衝著高冕來的。高冕和臭椿道人的身份,已經水落石出,姜尚真若是以落魄山首席供奉的身份來這邊幫陳平安“敘舊”,本來是說得通的。現在劉老成卻是琢磨著如何讓高冕遠離是非之地。
姜尚真一句話就把高冕給打發了,“老幫主,能否借寶地一用,姜某人要跟劉宗主談點宗門事務,涉及隱私,不好有外人在場,見諒個。”
高冕站起身,“你們聊。”
老江湖,都肯講規矩。死板也好,迂腐也罷,他們願意守著那塊名為“江湖道義”的一畝三分地。
等到高冕離開院子,姜尚真笑呵呵道:“劉老哥,別緊張啊,怎麼,怕我暴起殺人啊?我如今又不是上宗之主,隨便打殺個下宗之主,神篆峰祖師堂那邊豈不是要把我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雲窟福地還要不要了,譜牒身份還要不要了?”
劉老成默然,既是心絃緊繃,確實擔心姜尚真突然翻臉,又鬆了口氣,高冕沒有留在這邊,同時心存僥倖,難道姜尚真來這邊,跟陳平安無關?
只是姜尚真找自己有什麼正事可聊,早年在書簡湖,雙方其實就很少碰頭。
怎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要造韋瀅的反,豈不是太上皇想要重新坐龍椅麼?
果真如此,劉老成還真就來了興致。不成,各自逃命,成了,坐地分贓,姜尚真坐擁玉圭宗,真境宗歸我劉老成!
大概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野修。
姜尚真笑道:“我不比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雲窟福地那麼多人都要靠我賺錢養活呢,他們就是圖個安穩日子,不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求富貴的,對不住,讓劉仙人大失所望了。”
劉老成揉了揉下巴,“可惜鳥。”
在姜尚真這邊,也就不虛偽了。
姜尚真笑眯眯說道:“劉老哥,我打算咬咬牙,改姓換名了。不如你也學學我,下點血本,洗心革面,換個身份耍耍。”
劉老成不是笨人,聽聞此說,心思急轉,仍是疑惑不解,只得詢問道:“怎麼講?”
姜尚真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二郎腿,說道:“雲窟福地從此不姓姜,姓韋。但是姜氏子弟依舊能夠每天躺著收錢,拿分紅。”
劉老成還是一頭霧水,“求個什麼?”
姜尚真說道:“作為交換,書簡湖的真境宗,從此就得姓姜了,當然,可能會改個宗門名字。”
劉老成神色如常,但是不再開口說話。
姜尚真說道:“沒猜錯,你很快就要從真境宗滾蛋了,如果換個好聽點的說法,就是樹挪死人挪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以前真境宗容得劉老成,以後書簡湖卻無劉老成的立錐之地了。
劉老成直勾勾盯著姜尚真,徑直問道:“敢問周首席,打算讓我去哪裡趴窩?”
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原來是要讓我劉老成主失去一個真境宗的譜牒身份?還是劉老成主動請辭?玉圭宗豈會挽留。
姜尚真說道:“相信我,真不是嚇唬你,劉老成留在書簡湖,就是一條斷頭路。不是肉身消亡,便是道心死。仙人易得,飛昇難求。”
劉老成淡然道:“巧了,我也不是被嚇大的。”
言外之意,姜尚真如何安排退路,打算將他挪到何地,劉老成都懶得聽了。當我三歲孩子好糊弄,在這邊騙鬼呢。
姜尚真滿臉惋惜,嘆了口氣,“難聊。”
牆頭那邊趴著一顆腦袋,笑哈哈,“崩了崩了。”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翻牆而入,耍了個鷂子翻身的把式,飄然落地,攤開雙手,身體晃了晃,“穩當!”
姜尚真面朝少年,抬起一隻手掌,在自己脖子附近,晃了晃。
意思很明顯了,既然談不攏,那咱們就做掉他吧。
少年像個腦子拎不清的,眼神茫然道:“敢問崩了真君,到底啥意思,咱是良善之輩,也看不懂啊。”
一對活寶似的仙人境,一個是昔年能夠從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殺妖族的劍修,一個好像是多寶童子。
劉老成坐在原地,雙指捻動酒杯,輕輕旋轉,杯內酒水漣漪陣陣,如湖心起漩渦。
他這輩子從不肯做賠本的買賣。殺手鐧,自然是有一些的。若是一場無解的必死之局,總要拉上個墊背的。
很好,戰場就在大驪京城,國師慶典才剛剛結束,今天尚未正午,一天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姜尚真跟崔東山,當然不是一般的仙人境,甚至完全可以說,他們就是整座人間,仙人當中的佼佼者,心智,修為,後手,皆是翹楚。
可我劉老成,便是仙人境裡邊的軟柿子了?
牆頭那邊,憑空出現一位神色陰冷的少年,正是劉蛻的一副陽神身外身。悄無聲息出現,不愧是飛昇境,道與天地合一的氣象。
劉蛻境界高,言語卻是混不吝中透著一股狠辣無情,“說好了,我來殺人,你們必須負責收拾爛攤子,別牽扯到天謠鄉是最好,我可不想學楊千古,去文廟那邊吃牢飯。書簡湖劉老成是個硬點子,兩位道友在旁壓陣,一旦洩露了什麼風聲,反正都與劉蛻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崔東山腳尖一點,飄蕩去了魚缸上邊站著,撫掌讚道:“說話做事都痛快,果然,對付野修還是需要野修。”
“一飛昇兩仙人。”
劉老成嗤笑道:“不跌份。”
劉蛻低頭看著劉老成,笑道:“老子這輩子最見不得手軟偏要嘴硬的貨色,見一個就要收拾一個,好,很好,記得等會兒千萬別縮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