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1257章 道上青天(第3頁)

 
    鄧劍翹赧顏道:“陳劍仙就莫要稱呼我鄧宗師了,喊我繡娘即可。”

 
    她差點忘了,陳平安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止境武夫,前不久與蒲山黃衣芸問拳過後,她們私底下頗為投緣,葉芸芸就直言不諱,說自己能夠止境歸真一層,歸功於陳平安的那場教拳。葉芸芸是說教拳而非問拳,鄧劍翹知道這其中的分量之大。

 
    黃希說道:“我們本來打算把劍枰送到梧桐山,就繼續南下游歷桐葉洲,一路走到臨海的驅山渡,再乘坐跨洲渡船,去南婆娑洲見幾個有世交淵源的現價道場。”

 
    陳平安點點頭,“那你們就按照既定行程走,反正落魄山不長腳,隨時恭候兩位的光臨做客。”

 
    繡娘當然是想要多陪劍枰走一段路程的,最好是送弟弟到落魄山為止。不過這種大事,她還是聽黃希的。如何跟山上仙師、宗門相處,確實是黃希更為擅長。

 
    陳平安說道:“那我先跟青同道友談點私事,你們暫時要作離別,也可以多聊幾句。半個時辰之後,我們就在山腳那邊碰頭?”

 
    黃希自無不可,方才鄧劍枰在屋內跟陳平安單獨相處之際,青同前輩已經告訴他們一個適合姐弟談心的地方,是座最宜賞景的臨崖小亭,亭額“雲過”。

 
    在黃希他們走後,陳平安遞出一張紙。

 
    青同接過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疑惑道:“真給啊?”

 
    陳平安一瞪眼,“些許小事,難得住我?才情如泉湧,我自己都怕,誰能擋得住?”

 
    謝狗開懷大笑。

 
    她心情一好,就不計較青同到底是否假裝十四境了。

 
    陳平安自嘲道:“本來甚至有了一個想代師收徒的念頭,先前在山路臺階上,我差點就要說出口了。”

 
    謝狗這下子是真被震驚到了,青同更是驚訝得無以復加。

 
    去那座小亭的山路間,鄧劍枰率先開口笑道:“師父與我說了很多,還教了我一個道理,讓我牢記在心。”

 
    黃希打趣道:“什麼金貴道理,我能不能沾個光,聽上一聽?”

 
    繡娘又是一肘,這次給熟能生巧的黃希拿掌心擋住,繡娘再一肘,嘿,我再擋,熟練得讓當小舅子的鄧劍枰倍感……心疼。

 
    鄧劍枰說道:“道理很簡單,就一句話,‘人身難得,君子不救。’”

 
    黃希點點頭,表示贊同,劍枰這小子確實太喜歡鑽牛角尖了,“陳劍仙是在勸你珍惜性命,別隨隨便便送死?”

 
    鄧劍枰不置可否。

 
    其實師父最後還說了兩句,“是你齊師伯當年教給我的道理,今天轉贈給你。”

 
    “正好,當年我還沒有離開小鎮,你如今也還沒有去往小鎮,都未曾上山,還在山外。”

 
    繡娘試探性問道:“劍枰,我跟你說些心裡話,要不要聽?”

 
    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神色堅毅,點頭道:“姐姐,等這句話,我等了很久。”

 
    黃希笑嘻嘻道:“哎呦喂,言外之意,是埋怨姐姐不主動找你聊天唄?好一手反將一軍,妙啊。”

 
    鄧劍枰滿臉漲紅,本就不善言辭,憋得厲害。繡娘這一肘可就力道不小了,卻被鄧劍枰拉住她的胳膊,一起快步向前。

 
    黃希雙手抱住後腦勺,放慢腳步,走在姐弟後邊,環顧四周,風和土美,再抬頭看天,哇,好天氣。

 
    他沒有走入涼亭,遠遠蹲在崖畔,偶爾以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幾眼亭內。

 
    不知道他們姐弟聊什麼,只看到繡娘第一次終於哭得是哭了,委屈在臉上,不在心中了。

 
    黃希放低視線,瞧見山路那邊,一襲青衫長褂,手持行山杖。

 
    想起一個說法,人間武道之上,白衣曹青衫陳。

 
    黃希會心一笑,有機會要去拜會一下曹慈,這傢伙得是多強,才能讓陳平安連輸數場問拳,尚無勝績?

 
    陳平安先帶著謝狗下山去。青同架子再大,總要送到山門那邊才算禮數。

 
    下山途中,碰到幾撥上山的妖族修士,半山腰那邊,自有梧桐山禮制司神女負責待客,再由巡狩司修士負責趕人。

 
    瞧見了那位老成持重的老者,陳平安主動抱拳,後者抱拳還禮,雙方點頭過後,各自一笑而別。

 
    人生在世,無需多言,東西南北,各奔前程。

 
    青同便將這一幕記在心裡。

 
    又有那狐媚子被眾星拱月,瞧見那位青衫客,她笑得花枝招展,伸手招呼道:“俊哥兒,又見面啦,咱們緣分不淺吧?”

 
    只是她有些犯嘀咕,不知為何,貂帽少女身邊,還多出個雌雄難辨的碧衣修士,美人,真是個大美人。

 
    陳平安置若罔聞。

 
    那女修越說越起勁,“這就離山了,怎的,在梧桐山禮制司那邊沒過關,還是乾脆吃了閉門羹?要不要姐姐幫你說個請?”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我身邊這位,就是梧桐山的青玉祖師,我下山,他送客,你覺得是誰需要幫忙誰說情?”

 
    女修與同伴鬨然大笑,她更是捂住心口,媚眼如絲,嬌滴滴道:“俊哥兒相貌不俗,說話更是風趣哩,跟姐姐耍朋友不?”

 
    陳平安一笑置之。

 
    青同始終默然,腳步不停,只是轉頭看了眼那撥投奔自己的王八蛋。

 
    謝狗幸災樂禍道:“黃泥巴糊在褲襠上邊嘍。”

 
    青同聞言臉色更黑。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竹杖輕輕戳地,咄咄咄作響,以心聲說道:“讓桐葉洲本土妖族有個棲身之所,已然很好,梧桐山若能再移風易俗,更是青同道友功德一樁。”

 
    青同點點頭,“盡力為之。”

 
    陳平安說道:“不止是盡力,一定要做好,得先有此心。”

 
    青同說道:“受教。”

 
    陳平安微笑道:“剛剛建立宗門之初,肯定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萬事開頭難,切莫氣餒,相信你很快就會找到訣竅的,真有問題疑難,多寄信給青萍劍宗和大伏書院就是,而且我與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有私誼,我會書信一封,讓他幫你看著點。放心,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青同嗯了一聲。一時興起,說要開宗立派,可當真有了梧桐山的招牌,地界上邊每天都在湧入大量的妖族修士,魚龍混雜,青同確實心裡邊打鼓。

 
    到了山門,耐心等著鄧劍枰他們來這邊碰頭,陳平安抬頭看那牌坊榜書,笑道:“程山長寫的吧?好像功力不如我家老廚子更有金石氣。”

 
    青同笑道:“湊合著用。”

 
    謝狗嘖嘖嘖,這麼不會說話,跟那位賈老神仙聊得少了不是。

 
    陳平安說道:“你先回,就別陪我們等著了。”

 
    青同轉身上山。

 
    鄧劍枰獨自下山,來到陳平安和謝狗身邊,笑著說道:“師父,謝次席,姐姐和姐夫還要再在山中多逛逛。”

 
    陳平安點點頭,送出手中的那根綠竹杖,遞給鄧劍枰,笑道:“手製竹杖,尋常物件,別嫌棄。”

 
    鄧劍枰一愣,雙手接過行山杖。

 
    幾撥山腳鋪子喝酒的妖族修士,這會兒還在老老實實排隊錄檔,聽說禮制司的主官神女,是一位舊王朝的元嬰境水神,而那位當巡狩司頭把交椅的,竟是一位遠遊境巔峰武夫。但是連同他們兩位在內,一個個已經搶先在梧桐山有官帽子的,都在神色恭敬,等著那位身穿碧色法袍的俊美修士。

 
    青同臉色淡然,腳步不停,繼續登山,只是撂下一句,“繼續忙你們的。”

 
    那狐媚女修一夥人,如遭雷擊,當場呆住。

 
    千求萬求,只求此人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青玉祖師,可問題在於他好像就是啊,千真萬確。

 
    青同猶豫了一下,轉身指了指某位老者,吩咐禮制司那邊,將其直接譜牒錄名,不必審核履歷了。

 
    那個莫名其妙便要板上釘釘被禮制司重點栽培的老者,怔怔出神片刻,在開了金口的青玉祖師離開之後,卻不是與這位開山祖師如何道謝,而是猛然間跑出一段路程,朝那山腳舉目遠眺,可惜已經不見那先前老人只道尋常的一襲青衫。

 
    只因為老者極為眼尖且心細,記起先前青玉祖師送客下山,作為東道主和一宗之主,竟然不是走在中間,而是與那貂帽少女分在左右!

 
    到底誰呢?

 
    不會是他吧?

 
    怎麼可能!

 
    一個小女孩察覺到異樣,小跑過來,扯了扯老人的袖子,輕聲問道:“爺爺,怎麼了?”

 
    老人笑道:“沒什麼。肯定是我想岔了。”

 
    小女孩笑容嬌憨,“岔到哪兒去了呀?”

 
    老人以心聲道:“岔到了一個名字上邊去了。”

 
    小女孩滿臉疑惑,“哪個名字?”

 
    老人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怕說出口就嚇到孩子,輕聲道:“總之就是一個有好多身份的人名。”

 
    山外路上。

 
    弟子詢問,“師父,我還是好奇那個道理。能不能說一說?”

 
    師父回答,“隨駕城內可能會有劉羨陽和陳平安一樣的人。”

 
    鄧劍枰攥緊綠竹杖,使勁點頭,“肯定有的,隨駕城有,別處也會有。”

 
    謝狗小聲道:“山主,此時此景,情難自禁,我就想打油詩一首。”

 
    陳平安說道:“打住,請謝次席收起這門神通。”

 
    謝狗嘀咕道:“擋不住啊。何況只想出一半……”

 
    陳平安無奈道:“行了行了,你隨便。”

 
    謝狗哇哈哈,嘴上說著獻醜獻醜,滿臉得意洋洋,扯開嗓子嚷嚷一句。

 
    “山水隨處改,行客不知名。”

 
    陳平安咦了一聲,說還不錯。謝狗經不起誇,鼻孔朝天。

 
    鄧劍枰心情愈發放鬆,一山之主跟次席供奉,關係真融洽。

 
    徒步走到山野僻靜處,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們就御劍趕路,劍枰,跟上了。路上傳授你劍氣十八停。”

 
    謝狗搓手。鄧劍枰惴惴。

 
    三條劍光平地驟起,率先一抹身影與青天同顏色,腳底便是大地山河如畫。

 
    大道如青天,諸君問姓名,我是清都山水郎,浩然劍客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