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第2頁)

 
    曹晴朗很快就笑著補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堅信,武學路上,會有高低先後之分,最不該害怕的,反而是‘先學武成就低’這種情況。”

 
    岑鴛機疑惑道:“為何不怕?換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說道:“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當時說得格外認真,只解釋說‘一怕自己,學拳就死’。我不是純粹武夫,所以沒有多問。只覺得這句拳理,擱在書上,是一樣適應的,所以記得比較清楚。”

 
    岑鴛機突然笑了起來,忍住笑,一雙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兒,還是沒能忍住,然後捂住嘴,才微笑出聲,好像聽過了曹晴朗的一番話,又記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許多。只可惜這件事,與曹晴朗最最說不得,與書呆子元來都說得,就是與曹晴朗不能說。

 
    曹晴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看到岑鴛機好像不再那麼心情沉悶,便也微微一笑,繼續低頭看書。

 
    岑鴛機離去之前,問道:“曹晴朗,能問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幾境嗎?”

 
    曹晴朗微笑搖頭,“岑姑娘當然可以問,只是我身為先生的學生,不能說此事。”

 
    岑鴛機看著年輕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惱,反而笑著點頭,抱拳離去。

 
    曹晴朗沒來由想起了家鄉,想起了陋巷祖宅,學塾,繁華熱鬧的狀元巷,整個南苑國京城,還有那位與先生一樣是藕花福地“謫仙人”的外鄉人,陸抬陸先生。

 
    自己先生,種夫子,當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實陸先生也讓曹晴朗很牽掛。

 
    後來遠遊劍氣長城,從先生那邊得知,那位陸先生其實是陰陽家執牛耳者,世族陸氏子弟。

 
    與先生相逢於桂花島渡船,然後相識於倒懸山,是能讓先生“白給一顆穀雨錢”的天大交情。

 
    最後機緣巧合之下,雙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條跨洲渡船吞寶鯨,遠遊桐葉洲,不但並肩作戰,而且生死與共,成了可以不談錢的至交好友。

 
    張山峰,徐遠霞,陸臺,鍾魁,劉景龍。

 
    這幾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視為同道與同輩的摯友,其中游俠徐遠霞又可算半個長輩。

 
    至於同鄉人劉羨陽,又與他們略有不同,先生從不否認自己會將劉羨陽視為大哥,將泥瓶巷鼻涕蟲當做弟弟,都是先生的親人。

 
    陸臺其實是自己先生離開藕花福地後,與種夫子一起照顧自己最多的人。

 
    沒有他們的指點,可能日子還是會一天一天咬牙熬過去,但是一定會更難熬。

 
    只是那個風雅無雙的陸先生,跟隨其中一塊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有無機會,可與陸先生重逢。

 
    先生當時陪著曹晴朗在斬龍崖涼亭中閒聊,先生喝著酒打趣說回頭看來,陸臺當年攜帶一身的法寶,還有層出不窮的仙家手段,確實很有陸氏嫡系子弟的風采,唯獨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箇中土仙家豪閥出身的年輕俊彥,漲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蘆洲就遇到一個名叫懷潛的修道天才。所以將來遇到了陸臺,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話一番,怎麼,就只因為恐高一事,便連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併害怕了?

 
    先生其實很少背後說人,可是一旦與他們這些學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說朋友,所說故事,都是一些讓先生會心而笑、絕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後曹晴朗只是發自肺腑地有感而發,說若非知道陸先生是豪傑男兒,不然真要誤以為陸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為何,先生當時有些神色古怪,還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腦袋,難得教訓了一句,小小年紀就思量此事,以後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斂還有鄭大風廝混,以後給我發現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書,先生就去披雲山砍竹子,幫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極少看不下去書,今夜是例外,乾脆合上書籍,開始閉目養神。

 
    不知為何,曹晴朗總覺得先生快要返鄉了。

 
    米裕三位已經從藕花福地返回,很順利,沛湘選中一塊位於松籟國邊境線上的風水寶地,山水僻靜,又佔據一條潛在龍脈,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諾狐國會額外拿出八百顆穀雨錢,作為第一筆“安家費”。但是這些穀雨錢,落魄山在經手記賬之手,必須投入蓮藕福地,尤其是她選址處,最少佔據五成神仙錢所化靈氣。

 
    沛湘如今已經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風習俗和買賣脈絡,還真就是不能太矯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誠待人”,有一說一不要臉。

 
    所以返回落魄山後,韋文龍就與沛湘在賬房好好算了一筆賬。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沛湘對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後雙方皆大歡喜,沛湘狐國,提升為一千顆穀雨錢,選址處靈氣,只能分去三成,不然會極大影響藕花福地的山水氣數變遷,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買賣事的韋文龍,難得措辭嚴厲,說一旦因為錢財事,導致福地動-亂,再使得天下四國,國勢氣運因此變幻不定,山主不會放過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韋文龍,甚至是朱斂在內,都要被問責,誰都別想跑!

 
    沛湘其實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自然沒有異議。事實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銷一千顆穀雨錢、只佔兩成靈氣的打算。

 
    之所以願意多花這一千顆穀雨錢,除了“投誠”和“登門禮”雙重意義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來一座蓮藕福地,從中等福地晉升為上等福地,輕而易舉,大勢所趨。狐國紮根在此,受益匪淺,能夠就此恩澤千百年。

 
    長命道友私下造訪大管家朱斂。

 
    兩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後,當談及狐國的真正價值所在,兩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後異口同聲道:“文運。”

 
    這天種秋找朱斂喝酒,老廚子做了幾碟子佐酒菜。

 
    雙方言語,都無需藏掖,既是家鄉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種夫子離去前,起身與朱斂作揖道謝。

 
    朱斂便坦然收了這份大禮。

 
    畢竟狐國是他憑藉一己之力,搬來的落魄山。蓮藕福地以後的天下文運,多出個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誰最樂意見到?當然是身為一國國師卻心懷天下蒼生的夫子種秋。

 
    朱斂起身相送時,只說一句,“總不能讓種夫子後悔來了落魄山。”

 
    種秋搖搖頭,“雖死無悔,雖死無悔矣!”

 
    朱斂一巴掌拍在種夫子後背,笑罵道:“說啥晦氣話?!”

 
    種秋大笑離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斂覺得這個種秋,是可以當個真聖賢的,就在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歡最後坐在臺階頂部,安安靜靜,獨自坐一會兒,那麼煩心就少去。

 
    至於每天與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著開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見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樹,米裕也會很開心。

 
    隱官大人曾經在避暑行宮信誓旦旦,說你米裕與我那落魄山,是個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後有機會要去多做客。

 
    然後年輕隱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輕輕搓動,示意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記誠意。

 
    米裕這會兒笑道:“隱官大人啊隱官大人,當年之所以不願我成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貪圖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門禮?”

 
    朱斂緩緩走到米裕身邊坐下,遞過去一壺董家鋪子出產的糯米酒釀,落魄山這邊,每年都會白收不少。

 
    米裕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滋味軟綿,勝在餘味,米裕笑道:“難怪落魄山有此風氣。”

 
    從韋文龍的如魚得水,到自己的入鄉隨俗,再到今夜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曹晴朗和岑鴛機的閒聊。

 
    朱斂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點頭道:“一個山主,一種門風。”

 
    哪怕不說落魄山,就說米裕也認識的那位北俱蘆洲年輕劍仙,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雖然傳言被掌律祖師黃童攔下,不許他去寶瓶洲老龍城戰場,以一個“太徽劍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暫時當真再死不得了”作為理由,同時劍仙黃童自己則趕赴別洲戰場。齊景龍也沒有留在祖師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領自家地仙劍修,一同仗劍離開宗門,先聯手與太徽劍宗世代交好的幾大宗門,再與眾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聯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亂處,講不通道理再出劍,一旦出劍,絕不心慈手軟。

 
    絕不讓北俱蘆洲有任何內亂的苗頭,防止那些流竄、隱匿妖族修士煽風點火,蔓延成災。

 
    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朋友,以此說自家山主陳平安,或是以此說劉景龍,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復幾分花叢我無敵的風流本色,小聲說道:“那個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樹和米粒那邊,是真好,真心當自家閨女似的。不但變著法子送禮,件件還都是精心挑選過的,更願意將大把光陰放在兩個小姑娘身上,而且絲毫不彆扭。隋景澄的出現,使得暖樹和米粒這些天的笑聲特別多。連小米粒私底下都找餘米和老廚子幫忙,幫隋姑娘在師兄榮暢那邊,找好了幾十個明兒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個黃花大閨女如此作為,還能因為什麼?

 
    朱斂嘿嘿笑著,“何必明說。”

 
    朱斂喝完了酒,緩緩道:“大丈夫,論是非不論利害。真豪傑,論順逆不論成敗。聖賢論萬世,不論一生!”

 
    米裕點點頭,又搖搖頭。

 
    隱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斂笑道:“公子當然是唯一。”

 
    然後有一天,劍仙左右,來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懶散慣了,偶爾談正事才會心虛幾分。

 
    唯獨見到左右這位劍仙,這位隱官大人的師兄,讓米劍仙心虛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們劉羨陽喝酒去了。

 
    最後就有了霽色峰祖師堂外廣場上的那一幕。

 
    文聖一脈弟子左右,先為先生敬香,再端坐門外椅子上。

 
    除了開門的陳暖樹,幫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斂在遠處旁觀。

 
    曹晴朗剛剛陪著種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趕來的路上。

 
    左右起身後,周米粒一路飛奔過去,幫著左先生將那條椅子搬回祖師堂內,左右說自己來,周米粒不答應!

 
    左右就只好作罷。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這裡,估計都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等到周米粒返回,陳暖樹重新關門。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師弟所說的那個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張大嘴巴,又趕緊將金扁擔和行山杖交給暖樹姐姐保管,然後捂住嘴巴,最後伸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師兄,你可是比桌子還要大的劍仙,都曉得我?”

 
    左右笑問道:“什麼叫比桌子還要大?”

 
    周米粒解釋道:“就是可以擺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點點頭,“勉強可以這麼說。”

 
    周米粒開心得原地飛奔,原地踏步車軲轆轉,這是她跟裴錢學的,裴錢又是跟寶瓶姐姐學來的,這就是江湖上的武學傳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個暖樹的腦袋,輕聲道:“小師弟在劍氣長城,也會經常提起你。他一直擔心你被一個叫陳靈均的傢伙欺負。如果有的話,我作為你們山主的師兄,可以提醒提醒陳靈均。”

 
    周米粒趕緊說道:“陳靈均去北俱蘆洲走江去啦,沒有欺負暖樹姐姐,桌兒劍仙可別罵他啊。”

 
    陳暖樹作揖說道:“左先生,陳靈均很好的,不會欺負誰。”

 
    左右嗯了一聲,對那迎面走來抱拳的朱斂,開門見山問道:“如今落魄山上,有無過不去的坎,有無我能幫忙的?”

 
    朱斂收拳後,說道:“還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幫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個不長眼的寶瓶洲仙人?”

 
    饒是八面玲瓏的朱斂,一時間都有些啞然。

 
    這麼聊天的,頭一遭。

 
    朱斂便說了將蓮藕福地與古井破碎洞天,勾連成“洞天福地相銜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壯舉的,只有兩座。一座就是朱斂的家鄉,昔年福地曾與道祖的蓮花洞天相連。

 
    左右聽過之後,說道:“小事。”

 
    好不容易來到落魄山,結果就只是做這個,看樣子左劍仙似乎還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樓那邊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細與朱斂請教了蓮藕福地的天地形勢,大致清楚後,說可以再問問看長命道友些神道學問,與夫子種秋問一問家鄉山河近況,朱先生若是不覺麻煩的話,連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併詢問清楚。至於最後如何出劍,就不用問誰了。

 
    朱斂一一答應下來,說最多兩個時辰。

 
    左右到了竹樓外,喊來了剛剛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當面問了些學問事。

 
    左右說道:“治學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聰明,求學態度其實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問道:“裴錢遠遊,還沒回來?”

 
    曹晴朗點頭道:“最後一次傳信回落魄山,是皚皚洲雷公廟,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皺眉,“裴錢是親自傳書寄信?”

 
    小小年紀,一人在外,怎麼如此不小心。別學你師父。

 
    曹晴朗搖頭道:“是皚皚洲劍仙前輩謝松花幫忙,裴錢其實行走江湖,相當謹慎。”

 
    左右點點頭,微笑道:“這就不錯。”

 
    左右看那小師弟,咋看咋不順眼。

 
    再看小師弟收取的弟子學生,則怎麼看怎麼順眼。

 
    左右說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師伯都不太喜歡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記下,佔理,卻又遇到不講理的山上神仙,對方仗著境界高欺負人,報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報上師伯的名字。”

 
    從今往後,文聖一脈的嫡傳和再傳,已經無需對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左右突然說道:“會不會喝酒?”

 
    曹晴朗赧顏道:“此次遠遊,喝過,但是不太愛喝。”

 
    左右笑道:“很好。別學你先生當那酒鬼。”

 
    得學師伯。

 
    曹晴朗問道:“我還有些學問上的疑難,師伯忙不忙?”

 
    左右說道:“天下事,忙不過治學。你只管問。”

 
    最終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兩天。

 
    洞天福地相銜接。

 
    左右就收斂劍氣,仗劍下山遠遊,倏忽千里外。

 
    路過寶瓶洲中部的時候,左右聽到一個心聲,簡明扼要與他說了一個道理,這讓左右皺眉不已。

 
    “文聖一脈,已有再傳弟子,那麼師伯當中,能不能有個能打的,並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讓以後的老不死,不敢隨便欺負?”

 
    這就是崔瀺手託白玉京,與左右說的那個道理。

 
    所以左右最終還是撥轉劍尖,不摘御劍南下老龍城,而是跨海遠遊,一劍直去婆娑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