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
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
雖然與那幾位長春宮女修同行沒幾天,米裕就發現了許多門道,原來同樣是譜牒仙師,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嘴上言語不露痕跡,但是某些時刻的神色之間,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終南,雖然輩分最高,可因為昔年是賤籍倡戶的船家女,又是少女歲數才去的長春宮,所以在其餘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三人心中,便存在著一條界線,與她們歲數相差不大的“師祖”終南,先前邀請她們一起去往那處小船畫舫齊聚的水灣,她們就都婉拒了。
此舉看似好心,又何嘗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緩緩轉頭,是出門賞景、“湊巧”相逢的楚夢蕉三人,方才察覺到了米裕的停步,她們便開始側身挑選一座扇鋪的竹扇。
聰明些的,轉頭快,可愛些的,轉頭慢。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動打招呼,之後與她們一同賞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負。
反正他已經確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們。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嶽山君,身在神仙畫卷裡,心隨飛鳥遇終南。
夕陽西下。
米裕回頭看了一眼影子,然後與她們請教那山上修士捕風捉影的仙家術法,是不是真的,若是當真有此事,豈不是很嚇人。
與人言語時,眼神流連處,野修餘米,從不厚此薄彼,不會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晉沒能真正領教米劍仙的這份本命神通。
在紅燭鎮連接觀水街和觀山街的一條小巷,有座名聲不顯的小書鋪。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公子,今天依舊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驪民間新版刻出來的志怪小說,墨香淡淡,
這位化名李錦的衝澹江水神,藤椅旁邊,有一張花幾,擺放有一隻出自舊盧氏王朝制壺名家之手的茶壺,紫砂小壺,樣式樸拙,據說真品當世僅存十八器,大驪宋氏與寶瓶洲仙家各佔一半,有“宮中豔說、山上競求”的美譽。一位來此看書的遊學老文士,眼前一亮,詢問掌櫃能否一觀茶壺,李錦笑言買書一本便可以,老文士點頭答應,小心提起茶壺,一看題款,便大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別的制壺名家,興許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壺,那就絕對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間的書鋪,豈能擁有這麼一把價值連城的好壺?不過老文士在出門之前還是掏錢買了一本善本書籍,書鋪小,規矩大,概不還價,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錯,只是難談實惠。
李錦收了錢,丟入櫃檯抽屜,繼續躺著享清福,一邊飲茶一邊翻書。
如今只要是箇舊大驪王朝版圖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舉無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掙錢,只要去了外邊,人人不會落魄。或者東抄抄西拼湊,大多都能出書,外鄉書商專門在大驪京城的大小書坊,排著隊等著,前提條件只有一個,書的序文,必須找個大驪本土文官撰寫,有品秩的官員即可,若是能找個翰林院的清貴老爺,只要先拿來序文以及那方至關重要的私印,先給一大筆保底錢財,哪怕內容稀爛,都不怕沒財路。不是書商人傻錢多,實在是如今大驪文人在寶瓶洲,是真水漲船高到沒邊的地步了。
李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沒什麼翻書的念想了,是個大驪禮部小官的手筆,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後邊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於是便記下了作者的名字。
這位不務正業的衝澹江水神老爺,還是喜歡在紅燭鎮這邊賣書,至於衝澹江的江神祠廟那邊,李錦隨便找了個性情老實的廟祝打理香火事,偶爾一些心至誠、以至於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許願,給李錦聽到了心聲,才會權衡一番,讓某些不過分的許願一一靈驗。可要說什麼動輒就要飛黃騰達,進士及第,或是天降橫財富甲一方之類的,李錦就懶得搭理了。他只是個夾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爺。
李錦找了一些個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擔任水府巡視轄境的官差,當然都是那種生前冤屈、死後也不願找活人代死的,若是與那衝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們起了衝突,忍著便是,真忍不了,再來與他這位水神訴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繼續忍著,日子再難熬,總好過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孫祭祀的餓死鬼。
李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轄境之內那些祖蔭厚重、或是子孫是那讀書種子的大小門戶,以及那些節婦、賢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幾分,還有那些那積善行德卻體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錦就需要以山水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以一兩盞大紅燈籠在夜幕中為他們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氣衝撞了陽氣,這些極有講究的大紅燈籠,也不是任何練氣士都能瞧見的,地仙當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嬰卻擅長望氣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過就像一國境內,神靈數量有定數,得看國運多寡、山河大小,這些大紅燈籠,也要看神靈品秩高低,絕非什麼可以隨手送人的物件,一些個市儈些的山水神祇,也會與一些富貴門戶給予便利,只要不過分,不被鄰居同僚告發,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閣申飭,朝廷禮部那邊就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錦前些時候,就親手將兩盞燈籠,分別懸在了一位出身貧寒的市井少年身後,以及少年家宅門外,前者燈籠,會與之形影不離,晝沒夜顯,汙穢陰物見之,則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錦還在燈籠內的燈燭之上,寫下了“衝澹江水神府秘製”的字樣,意思就很淺顯了,這是他李錦親自庇護之人。不管任何鬼魅還是練氣士,誰膽敢擅自動搖少年心魄,稍稍壞了少年的讀書前程,那就是跟他這位衝澹江水神做大道之爭。
有些山水神靈,會專門在文氣文運一事上下苦功夫,對待轄境內的讀書人,最為青睞,一旦光耀門楣,這撥為官的讀書種子,就可以載入地方誌,可以幫助家鄉的山水神靈,在禮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筆。有些則選擇武運,至於忠烈、孝義等等,庇護一方的神靈都可以視為某個選擇。
所以說做人難,做鬼做神靈,其實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錯便會犯忌,惹來冥司胥吏的責罰,荒郊野嶺的還好點,在州城大鎮的市井坊間,那真是處處雷池。越是國祚綿長的山河之中,神靈權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隨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廟,更有大小城隍廟閣,再加上那些學塾道觀寺廟,以及高門豪宅張貼的門神,汙穢鬼物,尋一處立錐之地都難,更不談鬼物之間,又有各種荒誕不經的欺凌事,與陽間那些腌臢事,其實沒什麼兩樣。
功德彰顯,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繞道而行,從來不是什麼虛妄語。
鋪子生意冷清,李錦有些想念這些年常來照顧生意的兩個熟客了,前有大風兄弟,後有朱老弟,人家買書,那叫一個豪爽,半麻袋一麻袋買去的那種。
與朱斂相熟,還要歸功於那場玉液江風波,朱斂之後就常來這邊買書。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雖說事後,沒有被大驪禮部問責,但是顯而易見,在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檔案的,因為李錦與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驪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這禮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權重,尤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具體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視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訪三江轄境,來書鋪這邊敘舊坐了一會兒,之所以能夠勞駕這位郎中大人親臨紅燭鎮,當然是那個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簍子,比天大了。
作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錦談不上幸災樂禍,倒是有幾分兔死狐悲,即便當了一江正神,不還是這般大道無常,終年忙忙碌碌不得閒。
當然李錦因為美夢成真,成功當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還算悠閒。若是李錦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提升衝澹江與那鐵符江一般品秩,與那楊花一樣晉升頭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錦合上書籍,隨手丟在胸口,開始閉目養神。
有些懷念與那位朱老弟的言談,雙方如果撇開身份和立場,其實話語十分投機,李錦甚至願意讓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櫃檯那邊。
記得朱斂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學未必信儒士。我信聖賢道理未必信聖賢。
落魄山朱斂,確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學問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門,李錦睜開眼睛,抬手提起茶壺喝了一口,慵懶道:“隨便挑書,莫要還價。”
李錦瞥了一眼,除了那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其餘三位法袍、髮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長春宮女修,道行深淺,李錦一眼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