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801章 天上月(二)(第2頁)

 
    年輕掌櫃端了兩碟佐酒小菜,繞過櫃檯,坐在那條唯一空閒的長凳上。

 
    將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後對那個碎嘴婦人笑罵道:“你就給我消停點吧,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還給人嫌醜來著。”

 
    少女臉頰貼在桌面上,輕聲問道:“掌櫃的,是那陳三秋和疊嶂?”

 
    年輕掌櫃點點頭,捻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就喝得整個人縮起來,“陳三秋,瞧著劍運和文運都挺多,人才!”

 
    “至於那個小姑娘,缺條胳膊不打緊,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

 
    “呦,掌櫃,咱這酒水搭醬黃豆,真是絕了。”

 
    漢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輕掌櫃無奈道:“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勞煩說點好話,積點口德。”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鼓面彩繪,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一粒紅線系掛的琉璃珠。

 
    老翁皺眉道:“窗花,收起來。”

 
    年輕掌櫃笑道:“無所謂了。”

 
    看著眼前四人,年輕掌櫃說道:“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了。”

 
    婦人哀怨嘆息,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髮簪,擱在桌上,輕輕撥弄。

 
    漢子趁著婦人出神的機會,一巴掌拍在婦人臀上,清脆悅耳,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賞心悅目,“不辛苦不辛苦。在這邊沒半點規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婦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漢子臉上,打得漢子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漢子捂著臉坐回長凳,被婦人抬起一腳,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聲問道:“掌櫃的,那桂夫人怎麼反悔了?跟著去了我們那邊,她不就真正清淨了嗎?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

 
    年輕掌櫃擺擺手,示意少女不要繼續說下去。

 
    年輕掌櫃望向門外,唏噓道:“逆旅孤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悽然。秉燭點檢鬢絲邊,白雪漸多又一年。”

 
    漢子一拍桌子,大聲叫好,老翁趕忙抿了一口酒,“絕了絕了,醉了醉了。”

 
    臉貼桌面的少女,大怒,雙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面上,使勁腳踢漢子。

 
    年輕掌櫃笑容燦爛,抬手抱拳致謝。

 
    婦人望向對面的的掌櫃,會心一笑。

 
    眼前這般的掌櫃,是要比起家鄉的副宮主,可愛可親許多。

 
    年輕掌櫃捻起一顆老醋花生,又輕輕丟回碟子,緩緩道:“燈前小草寫桃符。”

 
    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端正坐好。

 
    年輕掌櫃說道:“實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於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我想要返回家鄉,又不難的。”

 
    四人皆無異議。

 
    青冥天下,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

 
    宮主,說話最管用,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輕掌櫃這位守歲人了。

 
    年紅,道號洞中龍,本名張元伯。

 
    年斗方,道號山上君,虞儔。

 
    化名年春條的婦人,與那虞儔其實是道侶。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號燈燭,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當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為。

 
    只說輩分和境界,不說人數,那麼等於半座歲除宮,都在這座小小鸛雀客棧了。

 
    只不過除了年輕掌櫃,其餘四人遠遊至此,並非完整魂魄,並且真身、陽神,猶在歲除宮。他們這場陰神遠遊,真可謂極遠了。

 
    渡船靠岸倒懸山,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鸛雀客棧,登船之後。

 
    珊瑚玦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個玦字,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杆。

 
    自己讀雜書太多,境界太低,劍術太差。

 
    驛騎既到,寶玦初至,捧匣跪發,五內震駭,繩穿匣開,燦然滿目。

 
    陳三秋慘然而笑,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離開家鄉,也不曾帶酒。

 
    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

 
    以前,一個人無親無故,也就無牽無掛的獨臂少女,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

 
    身邊的陳三秋,再想起寧姐姐,晏胖子,董黑炭,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掛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

 
    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僅剩的手臂,使勁遮擋眼眸。

 
    元嬰劍修程荃領銜,揹著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老人帶著十數個年輕人,來到倒懸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琢、董畫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鬚煉化拂塵的老真人,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還有一封禁制極多的“家書”,希望大天君將來帶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嘆一聲,“自己留著吧,該是你的一樁仙緣。”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帶領下,登上那座位於倒懸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將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給了晏琢,說這是年輕隱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攜帶此物,遊歷那座大玄都觀。

 
    程荃說道:“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點頭,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訥,董畫符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程荃看著兩個年輕人,只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可總是要過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魏晉,米裕,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修士,韋文龍。

 
    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離開倒懸山。

 
    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消逝不見。

 
    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籤祖師,也已經帶著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

 
    韋文龍的師兄弟們,都會跟隨劍仙邵雲巖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隨米裕,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這一次還是跟隨米裕,離開倒懸山。

 
    晏溟去了戰場,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去往扶搖洲,未必會在那邊紮根,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養劍葫,仍是被年輕隱官偷偷交給了邵雲巖,轉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輕隱官的名義,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本就屬於陳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歸屬年輕隱官的圭脈小院。

 
    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遠遠望去幾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島上,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還是眾多渡船成員,除了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晉與兩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從老龍城登岸,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然後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後,韋文龍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韋文龍沒有異議,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是最好,當是給自己面子了,不願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經決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島之巔,適宜觀景,晚霞燦若錦,

 
    本命飛劍“霞滿天”的玉璞境劍仙,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欄杆上,腰間繫掛那枚“濠梁”養劍葫,手持一壺桂花小釀,酒香撲鼻。

 
    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

 
    同樣是隱官一脈的劍修,郭竹酒還是隱官大人的正式弟子,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一起去往他鄉,能夠以方言閒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