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


 
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

 
    徐小橋說道:“師父讓我問大師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說道:“回啊,怎麼不回。我還要聽小米粒講故事,這麼久沒見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編出很多了。”

 
    徐小橋覺得這樣的理由,阮秀說了,反而是最天經地義的。

 
    在一處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坊間書肆,賣書人,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名為何頰,身段極好,哪怕臉蛋不夠出彩,仍是讓許多浪蕩子,常去書肆那邊晃悠,不過誰也沒佔著什麼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輕女子言語不多,對此更是置若罔聞。也有那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輕書生,來此買書,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黃昏中,何頰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關了書肆,回住處休歇,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弄。

 
    她剛放下書籍,便發現書肆門口外邊,站著一個背劍的年輕男人,哪怕不修邊幅,依舊是難掩英俊容貌,玉樹臨風,如楠如松,美質粲然。

 
    她柔聲道:“這位公子,對不住,小店要關門了。”

 
    他站在門檻外邊,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顫抖,儘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剛好路過這邊,想要買幾本書,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頰心中微微嘆息,這麼蹩腳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騙得了別人嗎?

 
    只是何頰卻沒有多說什麼,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書,輕聲說道:“公子若是真想買書,自己挑書便是,可以晚些關門。”

 
    年輕男人依舊沒有跨過門檻。

 
    何頰就只是低頭翻看書籍,藉著夕陽餘暉,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舊不覺得如何為難。

 
    他鼓起勇氣,顫聲道:“隨我去風雷園吧?好不好,蘇稼?”

 
    哪怕她沒有施展那點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她來的。

 
    哪怕光陰長河倒流,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劉灞橋都不會在人海中錯過她。

 
    只是這些話,他怎麼說得出口,又憑什麼說這些。

 
    何頰抬起頭,皺了皺眉頭,“我雖然不再是祖師堂嫡傳弟子,但是名字還在正陽山外門譜牒上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劉公子,你為何有此說?”

 
    何頰停頓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歷練,劉公子就別喊我蘇稼了。”

 
    劉灞橋只覺得心肝肚腸都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頸劍修,依舊在這一刻覺得窒息,都想要彎腰喘口氣了。

 
    劉灞橋問道:“你如今叫什麼?”

 
    何頰有些不厭其煩,“劉公子,與你有關係嗎?!”

 
    劉灞橋低下頭,小聲呢喃道:“我喜歡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書肆女掌櫃何頰,或者說是正陽山蘇稼,站起身,說道:“劉公子,算我求你,留給我最後一點清淨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業,我耗盡了最後一點積蓄,並不容易,劉公子,我與你不一樣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你,劉公子,你捫心自問,你我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

 
    劉灞橋抬起頭,慘然笑道:“以前不曾說過話,都是今天才說的。”

 
    蘇稼緩了緩語氣,“劉公子,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對不對?”

 
    劉灞橋點點頭。

 
    蘇稼哭笑不得,“劉公子喜歡蘇稼,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劉灞橋,蘇稼便要對你感恩戴德嗎?”

 
    劉灞橋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不喜歡我,才是對的。”

 
    蘇稼合上書籍,輕輕放在桌上,說道:“劉公子如果是因為師兄當年問劍,勝了我,以至於讓劉公子覺得有愧疚,那麼我可以與劉公子誠心說一句,無需如此,我並不記恨你師兄黃河,相反,我當年與之問劍,更知道黃河無論是劍道造詣,還是境界修為,確實都遠勝於我,輸了便是輸了。再者,劉公子若是覺得我落敗之後,被祖師堂除名,淪落至此,就會對正陽山心懷怨懟,那劉公子更是誤會了我。”

 
    蘇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對於山下毫無記憶,所以打從記事起,就把正陽山當做了唯一的家鄉。”

 
    劉灞橋輕聲道:“只要蘇姑娘繼續在這裡開店,我便就此離去,而且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糾纏蘇姑娘。”

 
    蘇稼氣笑道:“早與你說了,在這裡開一家書肆,買下一棟小宅子,已經耗光了積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兒?只是希望劉公子信守承偌。”

 
    劉灞橋點頭道:“會的。”

 
    最後劉灞橋還是沒有跨過門檻一步,只是問道:“我能不能在門檻這邊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蘇稼無可奈何。

 
    那個劉灞橋,還真就坐在門檻上了。

 
    等到餘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劉灞橋終於起身走了。

 
    禾之秀實為稼,好稼者眾矣。

 
    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有什麼不對。

 
    書肆裡邊,蘇稼搖搖頭,只想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為止就好了。

 
    劉灞橋喜歡她這件事,其實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之間,早年就不算什麼秘密,只是蘇稼對他,是真不喜歡。

 
    蘇稼關了書肆門,走去小宅。

 
    當年那場問劍之後,蘇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劍峰,祖師堂嫡傳身份,師父饋贈的那枚養劍葫……

 
    以至於如今的滿身泥濘,只能躲在市井。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應付過去,人走過來了。

 
    對於正陽山,就像她自己所說,並無恨意,甚至還有無法釋懷的愧疚。

 
    難以釋懷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語。

 
    但是對於那個李摶景的關門弟子,如今的風雷園園主黃河,蘇稼則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經常會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無法理解,極難釋懷。

 
    黃河當年在三場問劍選址的風雪廟神仙台上,男子揹負劍匣,裝滿了小劍,卻非本命飛劍,分心馭劍,匪夷所思。

 
    一劍洞穿了蘇稼持劍之手,一次切斷了系掛腰間的那枚養劍葫紅繩,最後被兩把飛劍分別釘入兩隻手腕。

 
    在蘇稼昏厥之後,閉眼之前的最後一幕,是那黃河腳踩養劍葫,將其輕輕捻動。

 
    山嶽一般的男子,好似強大無敵的巍峨存在,卻處處無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見到了劉灞橋,其實蘇稼都在心神顫慄,因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黃河,又想到了那個噩夢,那個罪魁禍首。

 
    蘇稼走在僻靜巷弄當中,伸出一手,環住肩頭,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著走著,蘇稼便臉色慘白,側身背靠牆壁,再抬起一手,使勁揉著眉心。

 
    長久過後,蘇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去往那棟小宅子。

 
    蘇稼到了一條巷弄盡頭,打開門後,呆立當場,然後瞬間滿臉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帶著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

 
    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只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因為喜歡師父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御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上,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朦朧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歷了些年,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