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第3頁)

 
    崔東山雙指捻棋子,笑問道:“在這‘第四’當中,最細微處在何處?好好想,答案別讓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讓我先生覺得我的為人處世,猶然略顯稚嫩,也讓先生可以做點自己學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裡邊就不會有任何芥蒂。”

 
    崔東山丟了那枚棋子,“還好,總算還不至於蠢到死。等著吧,以後劍氣長城的戰事越慘烈,浩然天下被一棍子打懵了,稍稍清醒幾分,你林君璧在劍氣長城的事蹟,就會越有含金量。”

 
    崔東山再次捻起一枚棋子,譏笑道:“便是那些與你先生分屬不同文脈道統的儒家聖人,君子賢人,也會對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國師將你視為愈發大道可期的關門弟子,儒家書院學宮卻未必繼續將林君璧視為王朝國師的弟子,此間玄妙,自己多多體會,會讓你如飲醇酒的。”

 
    崔東山晃著手指和棋子,“但是別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讚譽,都會成為他日之非議,讚譽與非議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撥人。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壺,十分醉人。”

 
    崔東山丟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當中,棋子磕碰,響聲清脆,抖了抖袖子,“嚴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須獲得她的認可,尤其是後者,雙方關係處置妥當了,你會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輕聲問道:“是朱枚背後的家族?”

 
    崔東山搖頭道:“不止於此。你真是漿糊腦子,下什麼棋?走一步只看一兩步,就想要贏棋?”

 
    林君璧誠心誠意道:“請崔先生為我解惑。”

 
    崔東山說道:“朱枚說了什麼,不比鬱狷夫親眼見到了什麼,差不多。兩位女子形影不離,關係親暱且純粹,什麼話不會說?鬱狷夫認可朱枚的人品,朱枚認可你林君璧,自然會為你說幾句真正意義上的公道話,正因為是朱枚的純真,鬱狷夫才聽得進去。那麼你在劍氣長城的那點拙劣城府,在鬱狷夫眼中,非但不會成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對你的正面看法。此說,可以理解?”

 
    林君璧輕聲道:“晚輩怕理解有誤,不夠深遠,願聞其詳。”

 
    崔東山笑道:“人無半點毛病,最不可親。一旦否定了你,再認可你,這種認可,會比初次見面就認可,更加堅定不動搖。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會,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後悔了,要與你做這長遠買賣。怎麼感覺是要虧錢的意思?林君璧,與你下棋那麼多局,我無半點憂慮,不曾想與你聯手做生意,反而憂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東山眯起眼睛,“只會問不會想?你知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會宰掉你的,知道為什麼嗎?回答錯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連累崔先生眼光出差,找了個蠢人做買賣。”

 
    崔東山微笑道:“好小子,還是可以教的嘛。”

 
    崔東山手心貼在棋罐裡邊的棋子上,輕輕摩挲,隨口說道:“一個足夠聰明卻又敢不惜死的中土劍修,同為中土神洲出身的純粹武夫鬱狷夫,是不會討厭的。鬱家人,甚至是那個老匹夫周神芝,對於一個能夠讓鬱狷夫不討厭的少年劍修,你以為會如何?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嗎?鬱家老兒,周神芝,這些個老不死,對於原先那個林君璧,那種所謂的半吊子聰明人?會見得少了?鬱家老兒一手掌控了兩大王朝的覆滅、崛起,什麼樣的聰明人沒見過。周老匹夫活了數千年,見慣了世事起伏,他們見得少的,是那種既聰明又蠢的年輕人,朝氣勃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偏偏身上充滿了一股子愣勁,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東山輕輕抬起手,離開棋罐寸餘,手腕輕輕翻轉,笑道:“這就是人心細微處的風雲變幻,風景壯闊,只是你們瞧不真切罷了。心細如髮?修道之人神仙客,放著那麼好的眼力不用,裝瞎子,修道修道,修個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註定要在廟堂之高大展手腳的山上人,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馭人?如何能夠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悅誠服,鄭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東山抬起頭,“高明?就用這麼一個庸俗的說法,來形容我。”

 
    林君璧搖頭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這是我願意花費一輩子光陰去追求的境界,絕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個高明。”

 
    崔東山哈哈大笑,“這個溜鬚拍馬,很有我家山頭的風範了,很好很好,以後有機會,說不得我真要收你為弟子,然後你就能夠去祖師堂那邊磕頭燒香拜掛像。”

 
    林君璧其實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只是太過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東山收斂笑意,低頭看了眼棋盤,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後捻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盤,再再捻起一枚枚白子,圍出了一個大圈。

 
    崔東山說道:“既然將你當做半個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點真本事了,以嚴律作為這枚黑子舉例,你要教這顆黑子自己覺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滿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慮,事實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勢失勢,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林君璧覺得此理淺顯,不難明白。

 
    然後崔東山在白子之外又圍出一個更大黑子圓圈,“這是周老匹夫、鬱家老兒的人心。你該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許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頭道:“無解,甚至不要想著去破局。”

 
    崔東山點點頭,“不錯,對了一半。”

 
    崔東山捻起一枚白子,丟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盤上,“棋盤上一時半會兒,形勢難改,人生終究不是下棋,先後手只差一顆棋子。但是別忘了人心無拘束,所以大可以丟個念頭,藏在遠處,瞪大眼睛,仔細看著更大的天地棋盤,周神芝算個什麼東西。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頭凝視著不是棋譜的棋盤,陷入沉思。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食野之苹。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無嘉賓。”

 
    崔東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視線,轉頭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雲中君,見飛鳥過,浮一大白。”

 
    城頭上,此時此刻,林君璧也學那“白衣少年”仰頭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雲譜》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當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位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盤,起身後,對林君璧說了最後一句話,“教你這些,是為了告訴你,算計人心,無甚意思,沒搞頭啊沒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