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第2頁)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罵天罵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多了,歲數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實沒變得太好,卻也沒有變得更差呢?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較於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從來,就不是後者的敵手,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眾,卻能次次大勝。”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總有很多人,便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麼辦呢?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顆顆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麼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後仰倒去,“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裡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給我遇見了……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麼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忘了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塗潦。”
崔東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於,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來真正先生夫子的,別說是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並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繼續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實她很想要回師父和師孃家裡了。
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矇在鼓裡的傢伙。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於寧府演武場。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也看到了,只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
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
崔東山就捱了好幾棍子。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
她在那城頭上盪鞦韆。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鞦韆很好玩,只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鞦韆沒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這麼晃盪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鞦韆?”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視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只是死守這架鞦韆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鞦韆百丈之內,近身則死。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姐姐,又白又圓,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鞦韆一起晃晃悠悠,轉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會兒?”
裴錢搖搖頭,怯生生道:“周姐姐,還是算了吧,我不打攪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師收徒,你來當我的小師妹,要是已經有了師承,沒關係,掛名而已。我傳授你一門劍術,不比你那套差,雙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資質不夠,走不到巔峰,你卻大有希望。”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
不過當然是裝的。
這位劍仙姐姐,闊以啊。
果然沒讓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
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麼神通廣大,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我就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鵝吹牛啊。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沒事沒事,莫怕莫怕,以後常來。”
裴錢也跟著笑起來,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長繩,然後手腕翻轉,多出一團金絲,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收下後,別還我,也別丟,不願學就放著,都無所謂的。”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笑道:“還不謝過周姐姐?”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便只好作揖致謝。
與那女子劍仙和古怪鞦韆走遠了,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真沒事嗎?”
崔東山笑道:“先生問起,你就說地上撿來的,先生不信,我來說服先生。”
裴錢將信將疑。
曹晴朗忍著笑。
此後一天夜幕中,裴錢驀然抬頭望去,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才依稀可見城頭高處,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雲海。
據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錦大床上。
崔東山瞥了眼就不再看,花裡花哨的,名為米裕,只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因為有個好哥哥,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米祜,若非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用來栽培這個弟弟,其實米祜本該應該是仙人境了。只不過其中得失,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的自己選擇,米祜嗜好殺敵,次次廝殺慘烈,傳聞最可憐的一次,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山河開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沒有跌境,反而始終穩穩站住境界,並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再登高一層樓。
至於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在女子婦人當中,還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許多外鄉女子,也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係。
崔東山沒打算停留,此行目的,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嶽青。
一把本命飛劍名為“百丈泉”,第二把名為“雲雀在天”,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沙場陷陣,殺力皆大。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補”,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師兄啊。
只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麻煩,麻煩反而自己來。
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雲霞上的劍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雲霧,笑道:“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然後那隻手撓了撓頭,“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談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只不過感到欣慰罷了,文聖一脈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陳平安本事不小,無愧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可喜可賀,香火旺盛,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
崔東山小聲說道:“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晚輩可就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大笑不已,雙手一抖袖,身邊頓時彩霞蔚然,“只管說說看,我還不至於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那嶽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此話怎講?”
只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陰陽怪氣說話,還需要理由啊。你早說嘛,我就不講了。”
裴錢汗流浹背,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大師伯聽不聽得到,不去管,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卻是笑著附和道:“小師兄在理。”
這是裴錢第一次覺得那個曹木頭,還挺有出息的。
以前沒覺得他膽子大啊,一直覺得他比米粒兒膽子還小來著。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輕輕凌空敲擊,似乎在猶豫怎麼“講理”。
白衣少年說道:“行吧行吧,我錯了,嶽青不是你野爹。晚輩都誠心認錯了,前輩劍法通天,又是自己說的,總不會反悔,與晚輩斤斤計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殺力超群的大劍仙嶽青,夠不夠?米裕覺得差不多夠了。何況自己那個哥哥,還有嶽青,朋友真不少。
而對方畢竟只有一個左右。
至於什麼陳平安,這幫文聖一脈輩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麼?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教訓一下自己腳下這幾隻小螻蟻,劍仙說話,好聽不好聽,都聽著,乖乖閉嘴。
裴錢一步向前,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大白鵝,你趕緊去找大師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會殺我們的!”
她再與曹晴朗悄悄說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別出手,話也別說!不給他機會打你!”
崔東山撓撓頭。
大師姐。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師伯,是怎樣一個人啊。
這傢伙當年連自己和齊靜春都打得不輕,這還是自家人呢,那麼他左右對付別人,與他人出劍,下手會輕?
剎那之間,劍氣長城之上,滾雷陣陣,直奔此處。
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飛劍,卻不敢擺出殺敵姿態,只是防禦。
劍氣轉瞬至,隨隨便便破開劍仙米裕的劍陣,有一人站在稀爛了大半的雲霞之上,腰間長劍依舊未出鞘。
米裕紋絲不動,不敢動。
直到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發現,遙遙遠觀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劍對敵兩頭大妖,與自己親自與他為敵,是兩種天地。
一身劍氣全部收斂起來的那個人,站在米裕身邊,卻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聖一脈,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劍,接不住。你這種廢物,配嗎?”
曹晴朗作揖行禮,“落魄山曹晴朗,拜見大師伯。”
裴錢趕緊亡羊補牢,跟著作揖行禮,“落魄山裴錢,恭迎最大的大師伯!”
起身後,裴錢覺得意猶未盡啊,所以握緊拳頭,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高處那個背影使勁揮了揮手,“大師伯要小心啊,這傢伙心可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