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第2頁)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後,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後,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蹟,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傢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於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雲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麼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傢伙,準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進了門,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裡邊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雲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於雙方見面之後,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麼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傢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併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並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雲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雲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麼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為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為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方才在鋪子那邊喝酒太多,我說了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翹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心曠神怡。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著,師父不允許啊。

 
    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朝他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前邊師孃贈送的物件。

 
    裴錢沒有與師孃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罐,一開打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罐則烏雲密佈,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裡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麼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鬥法,李槐還怎麼贏。

 
    崔東山笑著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拍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著腦袋和肩頭。

 
    背對著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著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在自顧自樂呵。

 
    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去給菩薩磕頭。

 
    聽說她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那邊的心相寺,經常去,只是不知為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雙手手心並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著什麼。

 
    又從種秋那邊聽說,她如今多出了已經不是朋友的第一個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她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好像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明明認出了模樣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因為在害怕。裴錢離開後,揹著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詢問和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兒再大些,就說,等師父再喜歡自己多一些,才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

 
    做什麼事,永遠認真。

 
    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麼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為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願意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為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那樁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並無關係。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著看著便是。

 
    至於先生,這會兒還在想著怎麼掙錢吧?

 
    屋內三人。

 
    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

 
    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孃走得最早。然後是裴錢,再然後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所以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想著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閒,發個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