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第3頁)
李源臉色陰沉,皺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勸你適可而止!”
沈霖心中驚懼,只得行禮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離開雲海,返回湖中,施展闢水神通,打道回府。
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弘水殿,沒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別院,每一次出入,都還是要經過那座懸掛“風調雨順”匾額的大門,而且只能走側門。
那道大門從未開啟,哪怕水龍宗宗主拜會,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歷代楊氏家主,以及浮萍劍湖劍仙酈採駕臨這座巍峨水府,依舊只能行走側門。
沈霖跨過側門之後,身形便一閃而逝,來到自己別院的花圃旁,裡邊種植有各色奇花異草,那些在花叢穿梭、枝頭鳴叫的珍稀鳥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蹤跡滅絕。
有一位神女現身稟報,“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門拜訪,見還是不見?”
沈霖猶豫一番,搖頭道:“就說我在閉關,不便待客。”
在沈霖拒絕邵敬芝的時候。
李源要更加逍遙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換面容,變成一位面容普通的黃衣少年,出現在那條白玉臺階上,緩緩下山,過了城門,行去橋上酒樓買酒喝。
不去五樓,就在一樓大堂那邊隨便挑了個座位,因為更熱鬧。由於兩場法事都已結束,所以比起先前陳平安喝酒時的人滿為患,酒桌難尋,還需要拼桌落座,這會兒空位就要多出不少,李源在龍宮洞天和大瀆橋上,來去自如,畢竟都是濟瀆地界,只不過在水龍宗開山之後,小煉了那座濟瀆中祠,李源除了鎮守洞天,最多就是走出洞天,每次都要更換容貌裝束,在這條長橋上來回行走,一直走到長橋某端的次數都不多。
奉公職守了幾百年幾千年,哪怕做了一萬年,都只算是分內事,可不遵守某些規矩,哪怕只有一次,對於他這種品秩的山水神祇而言,興許就會是一場不可補救的災殃。
沈霖如今金身崩潰在即,就有了一絲想要打破規矩、拼死維持神位的端倪,李源實在是不忍去看。
其實李源在重新見過那人今生之後,就已經徹底死心了,再沒有半點僥倖。
因為他終於能夠確定,水正李源也好,南薰水殿沈霖也罷,他們的生生死死,所有神祇的金身崩塌,那人根本不介意。
這也是李源沒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緣由,既然那人已經不在乎龍宮洞天與整條濟瀆的山水去留,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也不會管了?
萬一沈霖誤打誤撞,給她涉險做成了,是不是意味著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蘆畫瓢,修繕金身,為自己續命?
李源其實不太喜歡這種糟糕至極的感覺。
所以他才想著來這邊滿是人間煙火味的酒樓,喝酒澆愁。
李源不知道那位陳先生,在鳧水島憂愁些什麼,需要一次次下雨撐傘散步,反正他李源覺得自己,便是龍宮洞天一場雨水都是那酒水,給他喝光了也澆不到所有愁。
何況世間神靈喝酒,無論是市井酒水,還是仙家酒釀,都是喝不醉的。
李源想要硬生生擠出一滴眼淚,來可憐可憐自己,一樣做不到。
便開始喝著三更酒,開始雙手拍大桌面,乾嚎起來。
就像是個酒量不濟的人間醉醺少年郎。
不遠處有酒客怒吼道:“小兔崽子,吵死個人,趕緊給大爺閉嘴!”
李源抹了抹把臉,委屈巴巴轉頭望去,雙手手掌輕輕在酒桌上來回劃抹,“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嚎幾嗓子怎麼了嘛。”
那漢子譏笑道:“吵到了老子喝酒的雅興,你小子自己說是不是欠抽?”
李源抬起雙手,揉了揉臉頰。
打算帶著這個傢伙去濟瀆當中,不喝酒,換喝水,還不要錢。
就在此時,樓上剛好走下一位老人和年輕女修,後者腰間懸配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玉牌。
老人望向那個漢子,笑道:“莫吵莫吵,傷了和氣。”
那漢子怒道:“老頭你算哪根蔥?!”
老人笑呵呵說道:“我就是個結賬的,今兒一樓所有客人的酒水,老頭兒我來付錢,就當是大家賞臉,賣我桓雲一個薄面。”
那漢子頓時啞然,起身抱拳道:“原來是桓老真人,失敬失敬!”
桓雲抱拳還禮,走下樓梯,依舊為所有酒客結賬,頓時響起滿堂喝彩。
李源先前瞥了眼老人,是一位瓶頸鬆動的金丹老地仙,身邊是一位剛剛躋身金丹的年輕女子,如果沒記錯,好像是叫白璧來著,比較受宗主孫結的器重。這個小妮子還是運道不錯的,也難怪孫結會傾力栽培,孫結執意要將那張元嬰供奉都要眼饞的寸金符,贈予自己嫡傳弟子,哪怕佔著白璧躋身金丹客的宗門大義,依舊很有中飽私囊的嫌疑,在祖師堂那邊,南北兩宗,鬧得很不痛快,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與孫結頂針的邵敬芝,都難得撂了幾句重話,當時作為水龍宗祖師堂的真正主人,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掛像裡邊,偷偷看熱鬧,挺帶勁。
其實孫結算是一個很不錯的當家之人了。
對待南北兩宗,一碗水端平。
可恰恰如此,就成了另外一種人心不平的根源。
若是孫結捨得臉皮,一味偏袒北宗子弟,反而沒有那麼多烏煙瘴氣的勾當。
再早早敲定了水龍宗下一任宗主的繼承人選,鐵了心繼續延續重北輕南的規矩,看她邵敬芝和南宗會不會難熬,最終不得不低頭認命?
太好說話,太講公道。
就是孫結難以真正服眾的癥結所在。
不然祖師堂那邊,與南宗邵敬芝位於一排座椅的供奉、客卿,早就有其中兩三人坐到北宗那邊去了。
當然,若是孫結能夠躋身仙人境,一切問題都會煙消雲散。
可惜孫結沒有這個資質和福緣。
李源這會兒埋頭喝酒。
那桓雲和白璧也沒有上杆子來煩他,很上道。
出了酒樓,白璧和桓雲走到長橋一端,白璧輕聲笑道:“老真人,我雖然躋身了金丹境,但是時日不多,資質尚淺,尚未單獨開闢出府邸,希望下次老真人蒞臨我們宗門,晚輩已經可以在龍宮洞天之中佔據某座島嶼,到時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
桓雲笑道:“白道友只要確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島嶼開闢府邸,可以事先寄信給我,我會自己跑來道賀。”
白璧笑著點頭,向這位道門老真人打了個稽首,“大恩不言謝。”
桓雲有些感慨,還了一禮,“修行不易,你我共勉。”
成為金丹客,便是我輩人。
桓雲只要還不是那元嬰修士,那麼無論年齡如何懸殊,其實與這位年紀輕輕的水龍宗嫡傳,就是同輩道友。
白璧沒有刻意殷勤,只是目送老真人走下橋頭,就此離去。
不過這位年輕金丹地仙的感激之情,發自肺腑。
她其實在返回水龍宗之後,就有些後悔,沒有早早與桓雲商議收尾一事,哪怕需要她拿出一份重禮,白璧都不會有任何猶豫。免得南宗那邊藉此機會,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壓她白璧在水龍宗的前程不說,還要連累宗主師父。
例如那野修出身的武靈亭,是水龍宗供奉,其實更是北宗供奉,差點因為此事而將祖師堂那張椅子搬到對面去。
師父也惱火不已。
所幸柳暗花明又一村。
白璧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雙方沒有任何交易的前提下,桓雲會願意為她說了那番公道話,不但雪中送炭,幫助自己在宗門這邊洗清了所有嫌疑,還為自己錦上添花,使得她在那處遺址歷練過程當中,成了一位行事謹慎、老成持重之人,該說的,無論真假,桓雲在水龍宗祖師堂的掌律祖師那邊,都說了,不該說的,老真人一字未提。
以至於白璧從如釋重負的師父那邊,聽聞此事後,都有些震驚,一臉的匪夷所思。
孫結當時什麼都沒有多說,只讓弟子白璧好好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山上善緣。
事後聽聞桓雲已是雲上城掛名供奉後,孫結又不得不提醒閱歷不夠的白璧,有機會的話,可以不露痕跡地回去一趟芙蕖國,再“順便”去趟雲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澤也是一位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記下。
所以這次盛情邀請在北亭國遊歷山水的桓雲,來水龍宗做客。
桓雲得知她尚未在島嶼開府後,就更講究了,老真人推說自己在外邊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趕回山頭。
於是就有了後邊兩位金丹地仙在橋頭的那番對話。
這些都是師父和傳道人都教不了、也不會刻意傳授的為人功夫、處世本領。
白璧獨自站在橋頭,感觸頗多。
以前總是痴迷於那句山上的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間事,當不成山上人。
如今看來,山上修道,身邊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處,不也還有那麼多的修道之人?大概所謂的放下不管,原來不是那全不計較、我行我素的偷懶捷徑。
李源趴在橋上欄杆,離著橋頭還有百餘里路程,卻可以清晰望見那位年輕金丹女修的背影,覺得她的資質其實不錯。
李源聽到背後有人大聲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轉過頭去,那漢子笑著拋過一隻酒壺,“這壺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買下來的,以後他孃的別在酒樓裡邊鬼哭狼嚎,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嫌磕磣!”
李源笑眯眯抱住酒壺,低頭彎腰,高聲道:“謝這位大爺,大爺慢走。”
那漢子愣了一下,笑罵了幾句,大步離開。
李源邊走邊喝著酒,心情好轉幾分。
那桓雲沒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風遠遊,而是沿著那條濟瀆大水緩緩而行。
在那雲上城,曾經與一位年輕人走捫心路。
對方說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說那有些學問,是水脈,緩緩流轉,幫人順勢而為,走得穩。
也說有些學問,是山根,世事無常,本心紋絲不動,立得定。
兩者都是好學問,可世事難在雙方要經常打架,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甚至就那麼自己打死自己。
桓雲是聽得進去的,因為在那場一波三折的訪山尋寶當中,這位老真人自己就吃夠了這場架的大苦頭。
他桓雲是不是好人,當然是,不止是別人如此公認,他桓雲內心一向自認還算好人。
不然他就不會走那麼一遭雲上城,為此生元嬰無望的沈震澤,幫忙吆喝助威,最後還要答應為徐杏酒、趙青紈護道。
好人會不會犯錯?當然會,先是重寶擺在眼前,最後還要加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他桓雲其實已經違背良知和本心,乾脆就要殺人奪寶,顧全清譽,鑄就大錯。
很多時候,好像只是相差那麼一口氣,便會造就出天壤之別的是非對錯,善惡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
桓雲深呼吸一口氣,只覺得心曠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位年輕劍仙,如此豁達,會不會一樣有那難以逾越的心關?
若是真有,豈不是天塹鴻溝?
桓雲只能希望那人可以過水架橋,上山鋪路,風雨無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