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第2頁)

 
    分別是對岸那兩位龍門境野修、武夫宗師的自家人。

 
    逃散眾人當中,那個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的野修漢子,漸漸與旁人拉開距離,畢竟他誰都信不過,而且好像誰都能殺他。

 
    先前用八顆雪花錢買來的那張昂貴雷符,在白玉拱橋那邊的廝殺當中,還真等於救了他一命,只是現在他是真沒有什麼傍身絕技、寶物了。

 
    他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嗓音,“殺豬的?”

 
    漢子悚然轉頭,腳步不停,見著了一個陌生人,試探性問道:“兩個他孃的?”

 
    那人笑著點頭。

 
    漢子差點當場淚崩。

 
    好傢伙,總算來了個同命相憐的難兄難弟。

 
    漢子稍稍放緩腳步,“不會殺我吧?”

 
    至於在這之前,好像沒有見著此人的身影,漢子已經沒那麼多心氣去多想了。

 
    那個不知為何,變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雲上城集市包袱齋,搖頭道:“殺你能掙錢嗎?哪怕能掙錢,我能爭得過那些大人物?”

 
    漢子鬆了口氣,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埋頭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見了那片白霧茫茫,驚駭萬分道:“難道這就走到頭了?!”

 
    白茫茫的邊界雲霧,如潮水迅猛退去。

 
    山巒起伏,便如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漸漸露出了真容。

 
    這座仙家府邸的版圖,迅速廣闊起來。

 
    桓雲沒有出手殺人的意思,說是先行一步,然後御風去了山上,尋找那兩位沈震澤的嫡傳弟子。

 
    孫清也沒有,不過讓武峮三人,一起往南邊去看看。

 
    白璧與詹晴,讓高陵只管放開手腳殺人,至於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則被白璧喊到了身邊。

 
    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長刀,握在手中,飛奔離去。

 
    白霧當中,高大老人已經收起那本書,站在原地,卻與白霧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終如蛟龍隱匿於雲海當中,老者雙手負後,微笑道:“若是地盤太小,怕你們死得太快,會少看許多場好戲。”

 
    半旬過後,他還會有幾條極有意思的新規矩,昭告眾人。

 
    例如即刻起,殺人最多之人,可以成為最後五人當中的第二位仙府嫡傳。

 
    那你桓雲,孫清,兩個暫時還不願大開殺戒的好心腸修士,還要不要殺人?

 
    要不要一殺就是殺了個酣暢淋漓,百無禁忌?

 
    老人轉頭望向一位早早躲在界線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輕人,說道:“順便看看你小子,有無運氣和那道緣,成為我的開山大弟子了。”

 
    那個芒鞋竹杖白衣飄飄的狄元封,發現邊界形勢變幻之後,罵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來不及抖摟滿身塵土,繼續撒腿狂奔向深山。

 
    隨後黃師突然停步,改變路線,來到土坑處蹲下身,捻起土壤,抬頭望向遠處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殺那黑袍老者陳道友,興許會有些風險,殺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難。

 
    山腳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約好了一起在山巔碰頭,然後共同尋找雲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餘四人。

 
    先找到,再決定要不要殺。

 
    在深山老林當中,陳平安帶著那個名叫金山的漢子,一起逃命。

 
    別處路線上,高陵出刀凌厲萬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屍首分離的下場。

 
    由於要照顧書生懷潛的腳力,武峮和柳瑰寶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兩撥人,已經主動聚攏起來,合力追殺那些落單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勁。

 
    桓雲讓那兩個束手待斃的年輕男女,無需擔憂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繼續尋寶。

 
    然後桓雲發現了那個躲藏起來的龍門境供奉,老真人卻假裝沒有發現,繼續御風登山。

 
    山頂白玉廣場上,道觀廢墟,那些碧綠琉璃瓦,以及蘊含水運精華的地面青磚,讓水龍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

 
    只是白璧同時又苦笑不已,這座金山銀山,就在腳邊,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塊青磚,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運精華,添補大戰之後的氣府靈氣虧空。

 
    然後六人在桓雲的帶領下,很快找到了那位十分識趣的孫道人。

 
    關於此人性命留與不留,三對三,僵持不下。

 
    孫道人癱坐在地,認命了。

 
    最後還是那位老武夫開了個玩笑,讓道人隨手丟出一顆神仙錢,看看正反,正則生,反則死。

 
    不過與此同時,老武夫與其餘五人偷偷言語,若是這傢伙敢以靈氣駕馭神仙錢,他便要出手殺人了。

 
    孫道人運氣極好,不但沒有抖摟小聰明,還將那顆從臺階上丟下滾落在地的神仙錢,拋出了個正面。

 
    六人便讓他自己主動將兩隻包裹送去山巔道觀,然後就可以隨便逛蕩。

 
    孫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興。

 
    白璧以心聲說道:“那個得寶最多的黑袍老者,若是半旬過後,還在榜首,我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將其找出,合力殺之!”

 
    這一次就連桓雲和孫清都沒有異議。

 
    六人離去之後,孫道人揹著那大小兩隻包裹,一邊登山,一邊抹眼淚。

 
    路過那棵綠竹的時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陳道友了。

 
    而那位陳道友,在確定身後暫時無人後,便躍上了一顆參天古木的粗壯高枝上,遠眺四方。

 
    那漢子根本就沒敢上去,害怕無緣無故就捱了某人的一記攻伐術法。

 
    陳平安低頭望去,對那人說道:“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會害了你。記得用好那兩張隱匿符籙,張貼在身便可,尋一處覺得安穩的僻靜地方,然後不要有太多走動。”

 
    不等那漢子出言挽留,陳平安已經一掠而去,轉瞬即逝。

 
    漢子神色倉皇,不曾想從高處飄落下來五張符籙,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張,還有兩張不知根腳的符籙。

 
    漢子死死攥緊那五張符籙,驀然嚎啕大哭起來,但是很快就止住哭聲,繼續悄悄趕路。

 
    陳平安在遠處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峰之巔,貼有馱碑符,寂然不動,環顧四周。

 
    這趟訪山尋寶,一波三折。

 
    有不少認識的人,除了名叫金山的野修,還有那位幫著自己包袱齋開門大吉的老先生。

 
    還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過茶,彩雀府的掌律祖師,女修武峮。

 
    其實對他們雙方的印象都不差。

 
    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說了。

 
    因為早先是什麼秉性品行,是什麼身份修為,無論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壞人,無論做什麼,都不會讓旁人覺得奇怪,哪怕是被殺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憤、怨懟和仇恨,唯獨沒有太多的意外。

 
    陳平安怔怔出神。

 
    為什麼,人心如此經不起推敲?

 
    可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彆扭的,不是別人的人心,正是自己的。

 
    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有此心思。

 
    如今陳平安到了北俱蘆洲之後,一直在修行,嘗試著成為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

 
    陳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語。

 
    在那之後,某位著書立傳的兵家聖賢,又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闡述和延伸。

 
    兩句話,都被陳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簡之上。

 
    後者是那句,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國事重修德,山河之險,並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話,只說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

 
    而且陳平安覺得當下自己在內,所有人的處境,便無比契合此說。

 
    “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當下置身這座兇險萬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處規矩庇護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實又是本質相同?

 
    舟壑潛移,誰也不知。

 
    陳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淨境,到底有多難得。

 
    便如虛舟蹈虛,前無人後無人,左右亦無人,也無規矩束縛,也無因果糾纏。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有些學問,深究起來,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會讓人倍覺孑然一身,四顧茫然。

 
    陳平安開始呼吸吐納,安安靜靜蓄勢。

 
    一旦有了廝殺,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禍首,必然是那位符籙高人老先生。

 
    半旬過後。

 
    十八個必死之人,除了某個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漢子,都死了。

 
    然後等到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現,開啟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

 
    因為那道寶誥,明明白白說了,殺人最多者,有望成為第二位嫡傳。

 
    所以六人當中的龍門境野修,與那位武夫宗師,各自對親朋好友痛下殺手,毫不猶豫。

 
    本就是死,晚死於他人之手,還不如他們兩人自己動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寶滿臉冰霜。

 
    躲在武峮與少女身邊的年輕書生哀嘆一聲,“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雲上城年輕男修所料,在時辰即將到來之前,自家供奉便準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身邊,打暈了女子之後,再以定身之法將他禁錮,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然後將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這才退出屋舍,在不遠處隱匿身形。至於先前所有機緣寶物,都暫時藏了起來。

 
    但這都不是最讓年輕男子最寒心的地方。

 
    而是那個老真人桓雲,在這個時辰,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可能其實出現在了某處,但是老真人選擇了冷眼旁觀。

 
    所以這位雲上城年輕男修,依舊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墊底之人,是這一次已經無所謂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雲。

 
    第四人,是一位笑容燦爛的白衣公子哥,不過身上白衣血跡斑斑,他當下似乎置身於一座雅緻書齋當中,齋室中有一隻泛黃的葫蘆大瓢,懸掛壁上。

 
    此人還不忘面朝畫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後他說道:“黃師,黃兄弟,是不是在外邊給我當門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長命百歲。”

 
    榜上第三人,是一個將自己藏在深山大坑當中的邋遢漢子,盤腿而坐,頭頂還鋪蓋上了枝丫草木,再覆蓋以泥土,不過山水畫卷當中,光明如晝。

 
    黃師瞥了眼畫卷,豎起一根中指。

 
    不但如此,他還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處洞府門口,有五彩雲霧掩蓋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來黃師一路追殺那狄元封到這裡,身負重傷的狄元封竟然不但沒死,反而逃入此地,等到狄元封闖入洞府彩雲迷霧當中後,黃師卻死活破不開禁制。

 
    所以黃師打算坑害這個小王八蛋一把。

 
    至於被狄元封猜到此舉,在黃師的意料之中。

 
    為首之人,依舊是那個面容蒼老的黑袍老者,似乎躲藏在一處洞窟之中,同樣在依舊山水畫卷上,身形清晰,與先前相比,還是背劍在身,仍是兩個斜挎包裹,好像沒有半點變化,黑袍老者望著那幅畫卷,似乎有些惱羞成怒,沙啞開口道:“嘛呢嘛呢,沒完沒了是吧?誰敢找我,老夫就殺誰,老夫一身劍術通神,發起狠來,連自己都要砍!”

 
    山巔道觀廢墟那邊,已經準備等死的孫道人看到這一幕後,哀嘆一聲。

 
    他這些天就戰戰兢兢在山頂待著,只走了一趟後山,可惜失望而歸。

 
    這半旬以來,陸陸續續有各色人往山巔搬運天材地寶,在那道觀廢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