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第2頁)
陳平安站起身,不理會此人的插科打諢,環顧四周,馭氣收了那根縛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間養劍葫。
先前那書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書生裝神弄鬼故意為之,故意讓自己疑神疑鬼?還是這山頭附近,真有玄機?有高人駕臨,而自己不得見?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嬰巔峰蒲禳的陰神遠遊,藏匿於周圍某地?還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沒有記載的小玄都觀,大圓月寺?還是鬼蜮谷北方的英靈?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說姜尚真遙遙掌觀山河,盯著自己這邊的動靜,很正常,悄悄來了這邊卻不現身,絕對不是姜尚真的作風。
關於玉圭宗在書簡湖的謀劃,姜尚真先前在壁畫城那邊開誠佈公,洩露了一些天機。
陳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暫時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敵,就算不是什麼朋友,也不會算計謀害自己。
說句難聽的,姜尚真真要殺自己,不比自視為劍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輕鬆?
如今他陳平安面對一位元嬰,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卻是桐葉洲出了名喜歡殺元嬰的上五境。
陳平安心中嘆息。
默默告訴自己,別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飲都不礙事。
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錢要一顆一顆掙。
書生跟著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這是兩把本命飛劍?劍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銀的行當,尋常的劍胚子,靠門派送錢送物,養活一把,已經是極致,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就靠這遊歷萬里、打家劫舍的勾當?看來是與我一般,靠著譜牒仙師的出身,宗門栽培還不濟事,就打著歷練的幌子,一次次當野修添補家用?”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望向北方,說道:“先前為了救你離開,虧大發了,現在怎麼說?”
書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張符籙落在了敵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討要回來的。”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們依舊各走各的路,你去討要遺失之物,預祝木茂兄在這鬼蜮谷揚名立萬,我呢,就老老實實撿我的漏。”
書生哎呦一聲,“這哪裡成,我與群妖是結了死仇的,這一露頭,還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失心瘋殺紅了眼,我到時候處境更慘,不行不行,沒有好人兄為我壓陣,我這心裡不踏實。說來奇怪,有好人兄在身邊,我就膽氣十足,上天下地,龍潭虎穴,都不懼!”
陳平安問道:“你現在沒了傍身的法袍符籙,我帶著你,有什麼意義?拖累嗎?”
書生抬起手掌,浮現一物,然後另外一袖趕緊翻搖,以靈氣將其籠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飛劍,笑道:“山人自有壓箱底的法寶。此劍名為紫芝,仿自我們北俱蘆洲一位大劍仙的飛劍,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氣勢卻勝似飛劍,用來假裝大劍仙嚇唬人,那是一絕!是恨劍山的絕技,浩然天下獨一份的絕活,名氣之大,與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不相上下!”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長劍,“我需要你嚇唬人嗎?拿出一點誠意好不好?”
書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氣勢驚人的紫芝,又翻轉手掌,多出一件螭龍鈕銅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壯道:“這是最後最後的壓箱底物件了,將其砸碎,便有一條戰力驚人的螭龍降臨,翻山倒海,不在話下。就是隻能消耗一次,這還是我與那位崇玄署管錢師妹賒欠而來的雲霄宮寶庫重器。”
陳平安看著這位木茂兄。
書生微笑對視。
陳平安有些懷疑,若是真正搏命廝殺,自己有幾分勝算?
在避暑娘娘的廣寒殿那邊,覺得有七八分,現在看來,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簡單,那把紫芝,的確是仿品,不是什麼山巔劍仙的本命物,用來嚇唬元嬰修士最合適不過。
可用來殺金丹修士,更是合適不過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淺的螭龍鈕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書生來用,廝殺起來,對方攻防兼具,若是對方再擁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蓋身體的寶甲?畢竟那件所謂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這位書生用以遮掩耳目的偽裝而已。一位極有可能是天生道種的崇玄署真傳,下山歷練,豈會沒有祖傳法袍寶甲護身?
書生眼神幽怨,滿臉委屈說道:“好人兄為何不說話了,莫不是見財起意?我反正打不過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靈寶甲,用來保命了。”
“說好的銅印是你最後一件壓箱底寶貝?”
陳平安說道:“有錢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書生嘆息一聲,“我那師妹說過,出門歷練,既然本事平平,言語就更不能與人處處交心。”
陳平安說道:“走吧。”
書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聖的山頭,還是那地湧山找回場子?”
陳平安說道:“沿著那條黑河,找一找老龍窟。”
書生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開始沿著山脊往下走,緩緩道:“地湧山的那座護山大陣,已經給你扯了個稀爛,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頭搬山猿的山頭,說不定地湧山那位闢塵元君,要麼已經將家底死死藏好,要麼乾脆就隨身攜帶,搬去了盟友那邊。去地湧山喝西北風嗎?還是去搬山猿那邊硬碰硬?再給它們圍毆一頓?”
書生以拳擊掌,讚歎道:“對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計,那兩黿在地湧山大戰當中,都沒有露頭,用好人兄你的話說,就是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所以即便咱們去找它們的麻煩,搬山猿那邊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會救援。”
陳平安冷笑道:“我現在擔心的,是給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後的靠山會不會趕來。說說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書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嬰陰靈,在北邊諸城當中,名氣頗大,都敢不聽京觀城城主的號令,生前是位神策國的大將軍,功勳卓著,活著的時候,一輩子從來沒被人稱讚過什麼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後,被後世兵家譽為運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評價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離間計,要他強行率軍出擊,害他一家青壯老幼三十餘口,一併戰死沙場,牽一髮而動全身,那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轉折點,不然骸骨灘戰事的最終結果,還真不好說。”
書生停頓片刻,有些惆悵,“至於避暑娘娘是怎麼攀附上的這位英靈,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嘍。”
兩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徑,陳平安見他轉頭,往懸崖那側張望,出聲說道:“別打那兩頭妖物的主意。”
書生奇怪道:“與你熟悉?”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
書生愈發納悶,“那你庇護它們作甚?留著禍害……也對,如今微末道行,幾百年是註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禍害不了人。”
陳平安緩緩道:“有靈眾生,修行不易。”
書生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還真受傷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頭金丹陰靈想要故伎重演,對我施展那跗骨陰影,一劍劈碎後,給那搬山猿抓住機會,砸了一錘,隨後法寶齊至,只好用掉了一張價值萬金的符籙,我直現在還心肝疼。”
陳平安心情鬱郁,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僅剩的一張金色材質縮地符,還讓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後再想連用兩張金色縮地符,以劍仙劈開鬼蜮谷和骸骨灘的小天地禁制,可能會有變故。
書生髮現這人在說到搬山猿的時候,語氣有些細微變化,給他敏銳察覺,笑問道:“怎麼,跟搬山猿有仇?”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給它狠狠砸了一記流星錘,還不算有仇?”
書生雙手負後,大搖大擺,笑眯眯道:“豈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暈血?”
陳平安點頭道:“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覺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將那把唬人的飛劍,或是銅印送我,作為補償?”
書生大袖亂揮,鬼叫連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別惦念我那點家底了?你再這樣,我心裡發慌。”
陳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說道:“到了黑河,還是老規矩,三七分?”
書生大為意外,赧顏道:“這多不好意思。”
陳平安呵呵一笑。
書生瞬間領會方才的言下之意,隨即嬉皮笑臉道:“還是五五分吧,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實在不行,四六分賬,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兩人往北而行,揀選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陳平安一路飛掠,兔起鶻落,書生御風而遊,不快不慢,只是與陳平安並肩而去。
當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樹上,舉目遠眺。
書生隨口問道:“我在廣寒殿殺那避暑娘娘,你為何不攔上一攔,這頭月宮種,能夠修成金丹,豈不是更加不易?”
陳平安置若罔聞。
隨後陳平安帶頭,兩人途徑銅綠湖,再小心翼翼繞過銅官山,如精銳斥候銜枚而走,路線隱蔽,悄無聲息。
書生有些驚訝,行家裡手啊。
是走慣了山水的?
可為何又不像那山澤野修?
來到黑河畔,陳平安已經摘了斗笠和劍仙以及養劍葫,覆上一張老者麵皮,還讓書生換一身裝束,然後丟給他一張朱斂打造的少年麵皮。
書生半點不猶豫,沒有任何排斥,反而覺得極有意思。
黑河蜿蜒長達兩百餘里,算不得什麼大江大河,只不過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錯。
出身大圓月寺的那兩黿佔據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勢洶湧。
在上游還建造有一座娘娘廟,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過祠廟是理所當然的淫祠不說,小黿更沒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當樣子,不過估計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將金身神像放在祠廟當中,過路的元嬰陰靈隨手一擊,也就萬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損,還要悽慘。事實上,金身出現第一條天然裂縫之際,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時,那意味著所謂的不朽,開始出現腐朽徵兆了,已經全然不是幾斤幾十斤人間香火精華可以彌補。而佛門裡的那些金身羅漢,一旦遭此劫難,會將此事命名為“壞法”,更是畏懼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修成了無垢琉璃身,結果到頭來,無垢便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沒辦法抹去,怎能不怕?
書生對此,感觸尤為深刻。
崇玄署歷史上那幾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脫。
夜幕中,兩人走入那座祠廟。
竟是空無一人,毫無阻攔。
書生雙手負後,環顧四周,笑道:“好嘛,徹底當起縮頭烏龜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問道:“你就沒點闢水開波的術法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