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麼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後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範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於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麼個鳥樣,老朽心裡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遊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麼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裡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併折價賤賣出去,可我其實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孃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麼點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雲遮霧繞,我吃不準真假,但是沒關係,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後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著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後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於腳步凌亂,木杖系掛的那隻翠綠葫蘆,晃盪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說什麼,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著發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著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為,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倖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於“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並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於修為,不容小覷。
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於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
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於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著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為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迴後,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為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於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
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盪著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麼都學一點,雜而不精。”
陳平安聞言後收回視線,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
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節氣時辰,以什麼手法,又攜帶什麼秘寶用來承載,環環相扣。
境界高,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陰,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眾,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籙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連到底要靠什麼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