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第3頁)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併吃了,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餘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擔任他們的牽馬扈從,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加上曹枰大軍,兩支鐵騎分兵五處,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只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麼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志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志茂躋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劉志茂修道不夠專注,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湖伸張?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

 
    俞檜、紫竹島島主、珠釵島劉重潤一眾島主絡繹不絕,先後拜訪,熱鬧得彷彿陳平安才是書簡湖的江湖君主。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自古而然。

 
    陳平安樂得清靜,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上修道的險惡。

 
    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站在陳平安身邊,“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回來的。”

 
    陳平安感慨道:“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時會稍多。”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田湖君找過你沒有?”

 
    顧璨說道:“找過,說得比較誠懇,還勸我主動放低身架,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身,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說這麼年紀,能夠駐守池水城,肯定來頭很大,與此人打點拉攏關係,說不定可以求個穩妥處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私底下走得比較近。”

 
    陳平安想了想,“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算不得騙人,只是卻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個結果,你沒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不算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到底是什麼性情,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鶴給你下了絆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卻能夠投軍入伍,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就意味著此人不但心高氣傲,不願依靠家族成事,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對你顧璨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哪怕理解,也不會認可,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更認可那一套行事準則。所以,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對,但肯定沒有錯。”

 
    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麼懂這些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腦袋,“多看多想,就會少錯一點,並且能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生死之外,事事給自己留點餘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衚衕了。”

 
    顧璨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石,隨手丟出,“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平安笑道:“那是沒得選的時候,這一點,你得先想清楚,什麼叫真正沒得選了,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其實還有的選。”

 
    陳平安也蹲下身,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些複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搭建起這條脈絡,所以覺得煩,很麻煩。其實沒那麼難,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逢山鋪路,逢水搭橋,你只要知道如何鋪路搭橋,你就會發現,其實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難關,沒有那麼難以過去,當然了,知道了鋪路搭橋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會很累人,自己撿選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實在沒了錢,還要與朋友賒欠,甚至是要低聲下氣,去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借錢,才能鋪好路搭起橋,但是當你過了河,登了山,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但是隻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說一句,我問心無愧了,依舊身陷絕境,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合乎順序之理了。”

 
    顧璨低頭喃喃道:“在書簡湖,你就是這麼做的吧。”

 
    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嗯了一聲,“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我是到了青峽島,對你很失望後,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話難聽,但屬於我的真心話,你先聽著。那就是我們在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的時候,都會對這個世界很害怕,對吧?”

 
    顧璨使勁點頭。

 
    陳平安緩緩道:“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界,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竭盡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去學一學他們的好,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麼能夠變成強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以及你對你孃親的保護,我都要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與你親近,知曉你的苦難,就可以對你顧璨說,顧璨,你做的沒錯。世間的事情,其實對錯分明,千萬別覺得人心複雜,就連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這裡,說句更混賬的話,哪怕是當個壞人,也該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壞了多少規矩,這樣的壞人,才能夠禍害遺千年。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

 
    顧璨嘆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怪你,這麼晚才來書簡湖,早給我說這些,我肯定聽得進去。”

 
    陳平安沒有半點生氣,這只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

 
    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喜歡殺人”,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

 
    顧璨低著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你孃親接下來哪天偷偷告訴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殺,好讓我留在青峽島,給你們娘倆當門神,你別答應她,因為沒有用,但是也不用與她爭吵,因為一樣沒用,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能夠改變你孃親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顧璨抬起頭,一臉震驚。

 
    陳平安笑道:“怎麼,已經與你說了?”

 
    顧璨哀嘆一聲,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沙啞道:“那是當年在小鎮那邊,我藏得好,許多糟心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你。”

 
    顧璨笑了起來,“倒也是,那會兒我哪裡會想這些,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回泥瓶巷,我就跟過年一樣,對了,你真不心疼錢嘛?”

 
    陳平安搖頭道:“換成別人,我會心疼,在你這邊,沒心疼過。一開始是想著報答恩情,後來不是了,習慣成自然。”

 
    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朋友,可能會感到負擔?”

 
    陳平安笑了,“這個問題問得好。”

 
    顧璨嘿嘿一笑。

 
    陳平安抬起手臂,畫了一條長線,對顧璨認真說道:“第一,我們的人生,一般情況下,極有可能會比老百姓更加漫長,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遊歷四方,看過山河萬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會兒,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不會難為情,所以之前才會與你說,好的朋友關係,如那老酒窖藏,餘著一年,就香一分。”

 
    陳平安輕輕握拳,“第二,顧璨,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的人?有的,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哪怕是在書簡湖,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哪怕撇開與你的關係,只是遇見了他們,一樣讓我心難平,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鬼?”

 
    陳平安看著顧璨,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

 
    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

 
    顧璨與陳平安對視,“陳平安,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能不能將我孃親送出書簡湖?比如回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邊。”

 
    陳平安問道:“你呢?”

 
    顧璨說道:“你說過,講理和不講理,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講理的代價,我懂了,你說講理的代價,我也想試試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孃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等了很久。

 
    顧璨雙手籠袖,陳平安也雙手籠袖,一起望著那座廢墟。

 
    此後顧璨返回春庭府,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與孃親一個字都沒有說,只說了些安慰她的言語。

 
    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見不著蘇高山的面,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還是分量足夠的。

 
    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範氏府邸後,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兩人都面面相覷。

 
    關翳然。

 
    陳平安。

 
    人生何處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