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巨大的坑 作品

90.第 90 章 晉江獨家......

  第90章


    話分兩頭,當薛野在樂此不疲地坑著楚平的時候,徐白正獨自一人在房中,努力突破著化神境。他盤腿打坐,屏息凝神,顯然已經入了定,但額角溢出的汗水卻又說明,徐白此次突破,不算太順利。


    但即使不算太順利,徐白也算得上是當世俊才了。雖說古往今來,修至化神境的修士不知凡幾,但如同徐白這般,不過弱冠便已經開始衝擊化神期的修士,卻是寥寥無幾,怕是任誰見了都要讚歎上一句:後生可畏。


    只是化神期這個東西,雖然修成的人多,但亦不是那麼簡單便可以突破的。化神期考驗的是修者的心性,欲入化神境,需得先勘破修者自身的心魔幻境,方可超然物外,化為半神。


    而所謂心魔幻境,乃是修者自身的內生幻境,因人而異,各不相同。但往往,熱衷於結善因或是心境平和的修士,體內的心魔幻境也常常相對溫和,更容易勘破;而若是殺業過盛或者心有怨念的修者,則體內的心魔幻境多是兇險萬分,易於迷失。


    當然,既然心魔幻境是修行者的內生幻境,那麼就是說,幻境的主人便是修士自身。所以即使修士第一次沒有通過心魔幻境,也不要緊,可以再接再厲,無數次地再發起挑戰,直到破境為止。


    只是哪怕機會有無數次,但依然有很多修士,終身停留在元嬰後期,遲遲上不得化神境,蓋因心劫難過,多的是人直至壽元耗盡,都困守其中,不曾成功。


    心魔幻境之中,徐白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見到的是一片迷濛。他抬了抬自己的手和腳,發現自己的手腳是完好的,只是似乎,變小了不少。愣了半晌之後,徐白才終於反應了過來,不是他的手腳變小了,而是他整個人都變回了年幼時的狀態。


    “咦?”在獲得這個認知之後,徐白突然愣了半晌之後,心道,“為什麼要說變回幼年?”


    他不本來便是隻有八歲嗎?


    他認得這裡,這是村子的後山,他剛剛跟廟祝吵了一架,所以半夜一個人跑到後山裡來了。


    怪了,他是為什麼要跟廟祝吵架來著?


    徐白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這才終於找回了一些印象:好像是因為他問廟祝,自己爹孃在哪裡。


    廟祝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沉聲回答徐白道:“我不就是你爹嗎?”


    可是徐白徐白太小了,小到尚且不懂得人情世故,聽了廟祝的話非但沒有附和,反而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說道:“你非是授我髮膚之人,怎麼能算是我爹?”


    這是在說兩人並沒有血緣關係。


    事實上,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這件事,廟祝從來不曾瞞過徐白,徐白也從來沒有當著廟祝的面提過自己心裡的想法,此時赤裸裸的事實驟然被揭開,竟然將廟祝打了個措手不及。


    廟祝先是猛地將手裡的杯子扔到了地上,再然後,在衝動之下說了氣話:“是,我不是你親生父親,我這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徐白從沒有見過廟祝髮這麼大的脾氣,在他的印象裡,廟祝說話總是輕輕地,人也是唯唯諾諾的,不善與人交往,也從不向自己說重話。


    徐白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問了個問題,為什麼廟祝便突然好似換了一個人。


    而年幼的徐白還分不清氣話和真心話,他把廟祝的無心之言理解為了廟祝要趕他走,轉頭就一言不發地從廟裡跑了出來。


    可其實“廟祝不是徐白的親生父親”這個說法,並不是徐白原創的。


    教徐白這個說法的同村的薛野。


    徐白和薛野並不相熟,他只是老從來廟裡上香的老嫗嘴裡聽說“薛野”這個名字,得知了村裡還有一個跟他一樣沒有“爹孃”的孩子,叫薛野。


    “是個野孩子。”老嫗如是說,“他娘就不是個正經人,生下來的孩子也一天到晚野得很。”她閒著沒事就愛搬個小板凳,往幫著掃地的徐白麵前一坐,細細數落薛野又幹了什麼調皮搗蛋的事情。


    老嫗的話裡帶著一種最原始的惡意,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說的話會傷害到別人,但她不在乎,她會裝作自己並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戳中了別人的痛處,然後在風頭過去之後繼續說那些捕風捉影的話。那或許是苦難人生給她找到的唯一消遣,一種近乎於麻木的作惡方式。


    凡人往往衷於此道,燒香拜佛,卻不修口業。


    而惡意,會被繼承。


    村裡年長的人對薛野是這樣的態度的時候,村裡的下一代也會在耳濡目染間被慢慢沾染,這便讓薛野本就不算太好過的童年,更加如履薄冰。


    當徐白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找到薛野的時候,薛野正和村裡的幾個孩子廝打在一起。


    他看上去像是一頭有些絕望的小獸,流淌的鼻血凝固在了人中上,嘴角帶著烏青,臉頰上也沾滿了泥濘。儘管負了傷,但是薛野越戰越勇。群毆他沒有勝算,便發了瘋似的盯著其中的一個人猛攻。薛野抱著其中一個個子稍稍高一些的兒童,正在用力地撕咬著那人的腰際。


    那個被他咬的孩子疼得哇哇叫,但薛野絲毫沒有要鬆口的意思,那孩子喊人幫忙,可惜剩下的幾個孩子,拉薛野,錘薛野,薛野一概不予理會,只盯著那個個子最高的孩子猛咬,那作態,就好像誓不將那名孩子咬下一塊肉不罷休一般。


    薛野不要命的態度讓所有的孩子都感覺到了害怕,那被撕咬了許久的孩子在生死存亡關頭,終於爆發出了驚人的求生欲,他鉚足了吃奶的勁踹了薛野一腳。因為是求生之舉,所以那一腳的力氣實在是大,大得薛野堅持不住被踹翻在地,連著翻了好幾個跟斗。


    而那群人見終於甩脫了薛野,心有餘悸,也不管薛野還有沒有還手的能力了,忙不迭屁滾尿流地跑了。


    那是徐白第一次見到薛野。


    可能是因為老嫗總在徐白的面前提起薛野,說薛野和他一樣也是孤兒,所以在見到薛野之前,徐白天生便會在心裡覺得自己與薛野有著一些莫名奇妙的聯繫。就好像,在這天下熙熙攘攘,卻唯有他們兩個是孑然無依。


    但薛野卻從不這麼想。


    薛野在地上滾了兩圈之後,忍著身上的疼痛慢慢坐了起來,他用本就不太乾淨的袖子粗略地擦了擦自己的鼻血,然後朝著那群孩子逃跑的方向吐了口口水,惡狠狠道:“呸,一群弱雞。”


    在薛野眼裡,這是他憑本事打的勝仗。想到這些,連臉上的傷口都沒有那麼疼了。


    囫圇擦了擦自己的臉之後,薛野看向了站在不遠處,還沒有離開的徐白,怒罵道:“看什麼看?滾!”


    薛野認得他,是村頭廟祝養的那個孤兒,整天板著一張臉,八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小小年紀便跟那個廟祝一樣,生了一副古板的性子。


    薛野瞪了徐白一眼,企圖把他嚇走。但徐白顯然沒有被薛野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薛野,既不離開也不靠近,就像是一尊默然的雕像,無悲無喜地旁觀著薛野在泥地裡掙扎。


    “晦氣。”薛野暗罵了一聲。他見嚇不到徐白,便也不再理會徐白,自顧自地爬了起來,開始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


    這時,原本似乎已經入定了一般的徐白動了。


    徐白看著薛野獨自往家趕去,竟也鬼使神差地邁開了步子,默默跟在了薛野的後面。徐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薛野,也不明白自己跟著薛野是想看見什麼。他無數次地勸自己別跟著薛野了,但就是忍不住一步接一步地跟了上去。


    薛野察覺到了徐白的存在,但薛野什麼都沒有說,畢竟他家住哪裡又不是什麼秘密,在村裡隨便找個人問問就能知道,薛野就算此刻攔住徐白也沒什麼用。


    徐白棲身的廟坐落在村頭,而薛野的家則在村尾。不算寬敞的一間房,薛野和他的外祖母住在這裡。薛野的外祖母年紀大了,做不了農活,兩個人就只能靠著他娘一般做著那些營生一邊每個月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寄回來的那幾個子兒過活。


    不光彩。但活著已是萬幸,屬實沒資格挑剔。


    薛野帶著一身血和泥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外祖母正在門口納鞋底。家裡的油燈沒多少油了,得省著點用,晚上幹不了活,只能趁著天光正好趕緊多做上一點活計,要是緊趕慢趕,說不定能趕在天氣轉涼之前完工,讓薛野可以墊在鞋裡,保保暖。


    這邊外祖母剛剛縫完了一排針腳,剛想抬眼想看看日頭,便恰好看見薛野一瘸一拐地走了回來,可是心疼壞了。她支撐著不利索的腿腳,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加快腳步走到了薛野的面前,而後伸出顫顫巍巍的雙手,拼命拍薛野衣服上的塵土。


    外祖母一邊拍,一邊關切地問道:“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薛野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惹自己的外祖母擔心,他脖子一梗,硬著頭皮說道:“沒有,我是摔的。”


    這簡直是睜眼說瞎話了,薛野身上的上一看就是人為的。


    外祖母就算是三歲小孩也萬萬不可能被這並不高明的謊話給騙到,她怒道:“摔怎麼可能把嘴角都摔成這樣,你肯定是和人打架了,你說,是誰打得你,我找他們去!”


    外祖母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她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悍婦。吵起架來能三天三夜不重樣,一張巧嘴能將敵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關切個遍,只是如今金盆洗手的好多年,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說話有些漏風,看上去便不想當年那麼威猛了。


    薛野生怕外祖母真去找人吵架再氣出個好歹來,道:“真沒有,不信你問他。”情急之下,薛野用手指向了站在不遠處的徐白。


    徐白原先看著薛野與外祖母互動,都打算走了,如今乍然被薛野推到了臺前,多少有些不太適應,他愣了一下,沒能第一時間躲開。


    而外祖母循著薛野手指的方向轉過了腦袋,一雙渾濁的眼睛滿是擔憂地望向了徐白。


    四目相對之時,徐白不想幫著薛野撒謊,但也不想讓這位垂暮的老人擔心,所以他什麼話也沒說。


    僅僅是一瞬間,原本還憂心忡忡的外祖母突然變得眉開眼笑。她道:“小野也交到朋友了。”


    打架的事情一下子變得不重要了。


    她高高興興地把徐白拉進了門,然後忙不迭地衝回了自己的房裡,在床頭掏了半天,終於找到了自己珍藏了許久的兩顆糖。那糖果是薛野他娘和錢一起寄回鄉下的,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用,所以外祖母很是珍惜,將它們用紅布包著塞在床頭,只等過年的時候在給薛野吃。


    外祖母把兩顆糖一口氣全都塞進了徐白的手裡,摸著徐白的頭,欣慰地說道:“好孩子。”一邊說著,外祖母還一邊示意徐白趕緊吃糖。


    徐白不知道為什麼薛野的外祖母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他是個好孩子,明明常來廟裡上香的老嫗總說他冷心冷情,不像個正常人家的孩子。


    目睹這一切的薛野卻坐不住了,他一把奪回了徐白手裡的那兩顆糖,對著外祖母喊叫道:“他才不是我朋友。”


    外祖母也不慣著薛野,劈頭蓋臉便給了他一個爆慄,然後又把薛野手裡的那兩顆糖給奪了回去,嘴裡還不住地呵斥薛野道:“胡說什麼?!”


    外祖母再次將那兩顆糖交到了徐白手裡,這次,薛野沒敢再搶。


    “你叫什麼名字呀?”


    “徐白。”


    聽了這個名字,外祖母很是驚訝,她顯然是聽過這個名字的,也知道徐白的身世,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招呼徐白:“記得吃糖。”


    盛情難卻之下,徐白只能拿起了其中的一顆糖放進嘴裡,那糖入口即化,甜滋滋的,是徐白從未嘗過的味道。他邊吃,邊打量起了薛野的家——這屋子,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看就知道生活十分拮据。但儘管如此,薛野的外祖母依然慷慨地掏出了自己最好的東西來招待徐白,看得出徐白的到來是讓她真心感到高興的。


    徐白並沒有在薛野家裡呆很久,儘管外祖母很堅定地想將徐白留下來一起吃晚飯,但還是被徐白給堅定地拒絕了。


    送徐白出門的時候,薛野問他:“我聽說你是村頭那個廟祝撿來的?”


    徐白點了點頭。


    薛野的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是記恨徐白吃了他兩顆糖,故意使壞地說道:“那就是說,你爸媽都不要你咯?”


    聽了這話,徐白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他反問薛野道:“你不也是嗎?”


    薛野卻極力否認了這一點:“誰說的,我還有奶奶,你呢?”


    徐白沉吟道:“徐叔也對我很好,會教我習字,還會教我爬樹。”


    徐叔就是村裡那個廟祝。


    薛野卻說:“屁,他跟你都沒血緣關係,早晚會把你給扔了。”薛野說得十分篤定,就好像他已經親眼看見了那樣的結局。


    其實,那是沒見過生身父親的薛野,嫉妒徐白有個近乎於父親的存在,故意挑撥離間說的氣話。但年幼的徐白還沒有分辨真假的能力,他錯誤地把這些假話當了真,才會在那天晚上把它們原封不動地說給了廟祝聽。


    最後,惹得廟祝動了真怒。


    從廟祝那裡跑出來以後,徐白便一路跑到了後山上。


    後山植被茂密,到了晚上各種動物出沒極為嚇人,徐白一個勁地埋頭跑,連東南西北都沒有分清。


    思緒回籠,徐白看向了周圍,只覺得草叢中躲著一個又一個會發光的眼睛。


    年幼的徐白終於意識到了情況不妙,他趕緊朝著自己印象中的來路跑去,誰知道剛走了沒兩步,便一個猛子便掉進了一個坑裡。這坑應當是後山上挖來捕獵野豬的陷阱,挖得很深,年幼的徐白很難憑藉自己的身高爬上去。他坐在坑底,看著天上的月亮,不知為何感到一絲絕望。


    “我不會要死在這裡吧。”徐白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了坑底,這個姿勢給了他為數不多的一絲安全感。


    四周靜悄悄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徐白竟漸漸放鬆了警惕,打起了瞌睡。


    誰曾想,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徐白定睛一看,發現竟然又有一樣重物從坑頂掉了下來,砸在了自己的身邊。徐白藉著月光仔細打量,意外地發現掉下來的,竟然是薛野。


    徐白睜大了眼睛看著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薛野,問他:“你怎麼在這裡?”


    薛野掉進坑裡先是一驚,還沒來得及害怕呢,便看見同樣在坑裡的徐白,一時間,薛野的情緒便只剩下了憤怒。


    薛野憤慨地對徐白說道:“你爹發現你不見了,衝到我家來大鬧一場,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說我教壞你。”薛野所說的徐白的爹,指的就是廟祝,“他說你剛從我家回去就開始說些怪話,還深更半夜一個人跑了出去,問我把你藏到了哪裡。”


    “那你怎麼說的?”


    說起這個,薛野可更起勁了,他道:“我說是你自己發癲,跟我有什麼關係,結果這話說完連我奶奶都開始打我了。我氣不過,就出來找你了。”


    徐白沒有聽懂薛野話裡的因果關係,他問薛野:“你找我幹什麼?”捱打和找人之間好像也沒什麼必然的聯繫啊。


    薛野白了徐白一眼,道:“不找到你怎麼證明我的清白?你等著,我定要把你完整地帶回去,叫他們看看才不是我的錯,讓他們給我賠禮道歉。”


    薛野剛想張口繼續和徐白說些什麼,卻突然止住了話頭。他朝徐白做出了一個噤聲的聲音,而後示意徐白側身傾聽。


    徐白這才發現,剛剛一直響著的蟲鳴聲不知何時已經變得安靜。原本如練的月色被烏雲隱去,四野變得既安靜又幽暗,在這樣的幻境中,只聽得在離大坑不遠的地方,傳了唱戲的聲音:“風呼嘯枯葉飄,慘淡斜陽。傷遍體痛難言,步履踉蹌。發凌亂衣衫破,鮮血流淌。人憔悴衣衫破,誰人回望。”【注】


    那聲音悠遠悽婉,一聽便是一名哀怨的女子,只可惜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唱到一半,還換成了斷斷續續的哭聲。


    大半夜的,荒村野店,著實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