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淨琉璃之國(十九)
經過一番世界大戰,先前的兩個池子實在是被禍禍得不能看了,兩人遂集體遷移,轉換陣地。
“有守生在,我不怕毒龍報復。”安靜下來之後,巫曦趴在池邊,在他對面,孔宴秋也學著他的姿勢,往池子邊上趴著,“可它們真的敢嗎?我的意思是,天上明明還有個金曜宮……”
整個大荒,恐怕只有巫曦能如此輕鬆地在孔宴秋面前提及金曜宮的名字了。
“金曜宮不會出手的,”孔宴秋搖頭道,“他們自覺犯下的殺業太重,如今毒龍剛剛繁衍出氣候,他們必定對此視而不見,繼續緊閉門扉,做他們的縮頭烏龜。”
“明明那些毒龍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巫曦遲疑道,“那個俱時協羅口口聲聲,說它父親喜歡活剖小兒心肝,我不覺得讓它們活著是件好事。”
孔宴秋嘆了口氣,輕聲道:“是的,你說的沒錯。毒龍為禍大荒,戕害生靈,可金曜宮孔雀剿滅它們,難道是為了主持正義嗎?恰恰相反,他們屠殺毒龍,不過是為了一己口腹私慾——就像今天的我一樣。”
他露出苦澀的神情:“說到底,我和他們也並無不同……”
“不啊!你怎麼會和他們一樣呢?”巫曦立刻反駁,“你有我,這就是你和他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啦!”
他說得理直氣壯,溫泉間白霧瀰漫,孔宴秋不禁一愣,而後微笑著應和:“是是,殿下高瞻遠矚,我是萬萬想不到這一層的。”
“略——”巫曦衝他吐舌頭,“我才不是什麼‘殿下’呢!”
他用腳趾頭踩著泉水,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問:“不過,聽你這麼一說,那個俱時龍王既然能從那麼多孔雀手底下……嘴底下逃出生天,必定很有手段,它……它肯定會知道我們乾的事,對不對?”
孔宴秋垂下眼睛,半晌,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說,“按常理來看,我是孔雀,是毒龍避之不及的天敵,它們應該不敢找來報復;可從感性上講,俱時協羅是龍王的大兒子,又被它父親養得如此壯碩肥美,受重視程度可想而知……”
巫曦:“等一下,受重視程度不是這麼算的吧。”
孔宴秋沉思片刻,道:“我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可。”
在內心裡,他已經打定主意,只要毒龍危及到巫曦的安全,他便立刻帶著神人撤回業摩宮。儘管他實在不想回到那裡,但只要巫曦是安全的,自己就可以安心下來,慢慢地著手收拾那些毒龍。
“唉,也只能這樣啦。”巫曦嘆口氣,很快的,他的眉目便舒展開來,彷彿沒有什麼愁緒,能在他光潔的眉宇間停留太長時間,“反正他們要來就來,我倒不是很擔心,大不了我們就跑嘛,守生開著,他們破壞不了屋子,我們隨便飛到哪個地方去,它們還能追得上我們嗎?”
孔宴秋口角含笑,認真地說:“你說得很對,咱們就該這麼辦。”
深夜裡,巫曦身上纏著一條毛巾,和溼漉漉的孔宴秋坐在岸邊。他們點燃一盞青玉小燈,再你一個,我一個地分享溫泉蛋。
燈火將四周照得明亮而溫馨,映著天上飄落的雨絲,他們則把腿放進熱泉當中,一邊閒適自在地踢著水玩,一邊吃熱騰騰的流心溫泉蛋,簡直舒服得沒邊兒了。
夜更深了,他們也不打算回去。這一次,兩人做足準備,將一疊厚厚的獸皮褥子帶來這裡,在山岩下面鋪成小床,再支起樹幹,往上面籠一層迷濛的紗帳,這便是一頂野營的帳篷了。
巫曦絞乾溼漉漉的頭髮,換上睡衣,鑽到又軟又厚的暖和獸皮上面,招呼孔宴秋:“快來躺下啦。”
於是,孔宴秋也甩幹羽毛上的水珠,掀開紗帳鑽進來。
巫曦調小了靈火,讓燈光變得如月色般朦朧。他笑嘻嘻地躺在孔雀翅膀下面,夜晚靜謐安寧,不遠處,熱泉汩汩地發出些玲瓏清脆的水聲。
“真好呀,”巫曦嘆氣,“躺在這裡,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煩惱都離我而去了。嗯……雖然我也沒什麼煩惱就是了。”
這麼好,你還想家嗎?
聽見他這麼說,孔宴秋的腦袋裡瞬間蹦出這個試探的問題。
不,不能這麼直白。應該說,你還想回長留嗎?既然你的父親不喜歡你,那裡又少有對你好的人,不如就跟我一直在一起,我會和你分享我擁有的一切事物……
不不不,這麼說也不妥當……
孔宴秋的腦子裡來回轉著亂七八糟的紛雜念頭,巫曦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便問:“怎麼了?”
“我,”孔宴秋張了張嘴,“我在想一件事。”
“一件事,什麼事?”
孔宴秋遲疑半晌,還是選擇委婉地切入話題:“今天,你不是看到了一些長留的孩子……”
“哦,那個呀,”他還在那邊想方設法地含蓄,巫曦快人快語,已經挑明瞭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有沒有想家,打不打算回長留,對不對?”
他這麼直截了當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孔宴秋登時被噎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巫曦嘆一口氣,黯然道:“我當然想家了,世上漂泊的浪子,沒有人會不思念家鄉的。”
“可是……!”孔宴秋的翅膀撲扇,一下急了,“可是你也說了,你生父,還有長留王宮裡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
“我曉得,你先聽我講。”巫曦安撫道,“沒錯,我的父王不喜歡我,我的兄長無視我,宮人大臣看不起我,但排除他們,還是有很多人一直呵護我,愛著我。我阿嬤已經年老,我真的不敢想象,她知道我丟失的消息之後,會有多麼傷心。”
孔宴秋的嘴唇微動,他的心直直墜進無底深淵,一瞬失落至極,連開口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但是,我也不能就這麼離開你啊,”巫曦接著道,眼神亮晶晶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答應你了,要把你的病治好的。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怎麼能違約反悔呢?”
孔宴秋晦暗陰冷,快要梗死的一顆心,忽然就松活了起來,像是照進了一束陽光。
巫曦慰藉地摸摸他的羽毛:“而且我不是說了嘛,等你痊癒了,就帶你回我的家裡看看,司膳肯定會很喜歡你的!”
孔宴秋的心臟忽上忽下,只隨著面前這個小小神人的話語和言行而跳動。上一刻,巫曦才表露出思念故國,準備離開的念頭,他便窒息地眼前發黑,透不過氣來,下一刻,巫曦就輕鬆地打消了他的疑慮,讓他立刻覺得自己如獲新生,彷彿重新活過了一回似的……
他張開手爪,重重地將巫曦摟在懷裡,緊得像要把他貼進胸前的皮肉裡——倘若能貼進皮肉裡,那就最好了!
小壞蛋,孔宴秋氣惱地想,他想說些什麼,可是嘴上、心裡翻來覆去,只能喃喃地咀嚼,唸叨著一個詞。
……小壞蛋。
直至兩人回到家中,平安無事地生活了數週,孔宴秋的情緒才有所好轉。為了讓他轉變心情,巫曦決定給他找點事情做。
“鐺鐺鐺!”他舉起一個套盒,向孔宴秋展示,“看,木雕盒子!”
孔宴秋不解地仰起臉,巫曦打開給他看:“這是小刀,這是木頭塊,這是木炭筆,都是以前我無聊的時候解悶的工具。那時候你還沒醒,我找不到人說話,發現雕木頭可以讓人集中注意力,變得平心靜氣。來,你也試試。”
孔宴秋愣愣地低頭看木頭塊,又抬頭看他。
“快試試啦。”巫曦催促道。
其實,巫曦是包含著一點壞心眼的。
但凡初學者,雕出來的東西總是歪歪扭扭,不成個樣子,到時候,他就可以指著孔宴秋的作品大肆嘲笑一番,然後再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一些“世事豈能皆順遂人意”“要接受人生中的不完滿和缺憾”之類的大道理……
“雕好了。”孔宴秋說,舉起一個造型靈動,栩栩如生的巫曦小人像。
巴掌大的木頭小人,五官活潑,四肢勻稱,手指根根分明,完美得簡直閃著金光,冒著彩虹。
巫曦:“?”
巫曦眼睛瞪得像銅鈴:“這怎麼可能!”
他難以置信地跳起來,抓過來翻來覆去地看,孔宴秋放下小刀,吹掉手上的木屑,表情純良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