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愚人一無所有(十九)(第2頁)
然後,他只是點了點頭,就一直沒有出聲,像在思索著什麼。這不尋常的沉默,最後讓時夜生也感到渾身不自在,它變成透明的狀態,尾隨著人類走出房門。在徐久拿到用具,抵達工作地點,開始幹活之後,它終於忍不住,伏在人類耳邊問:“為什麼,不說話?”
徐久被它嚇得肩膀微微一顫,無奈地小聲道:“怎麼又跟過來了?”
時夜生觀察著他的側臉,他發現自己是假扮的了嗎?
徐久輕聲說:“沒什麼,我就是……在想一些事情。我沒事的。”
“哦。”
時夜生在他身邊盤旋了一會兒,替他有意無意地撞開其他捱得太近的人類,又冷不丁地問:“為什麼,不吃飯?”
徐久嘆氣,藉著偏頭擦汗的動作,哭笑不得地小聲回答:“你有沒有聽我剛才的話啊,食堂從前天開始縮減了伙食份額……以後可能都沒有早餐了。”
“哦。”
他們聊天的功夫,主管姍姍來遲。
得益於研究所的醫療水平,再重的傷,躺上兩天也好了,很快,他又耀武揚威地回到了這裡,逡巡著他的領地。此時此刻,他手裡抓著一根用
油紙包好的,香氣四溢的辣熱狗,麵包裡隱約可見牛肉腸、酸黃瓜、洋蔥碎和嫩黃的芥末醬,空氣中瀰漫著誘人的食物味道,讓人腮幫子發酸。
在大多數人都飢腸轆轆的清晨,主管滿面油光至此,得意得叫人心生怨憎。
“看什麼看!()?()”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大吃大嚼,一邊口齒不清地叫喊,“一群死豬,很羨慕嗎?實在羨慕,可以過來把地上的渣子嗦乾淨!()?()”
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主管目光一轉,又在埋頭幹活的人群裡望見徐久,遂拖長了聲音吆喝:“哎,那不是6號嗎?你比豬還能吃了,傳出去不要講我虧待你,來,地上這些渣子全留給你,怎麼樣啊?()?()”
他把那天發生的事故全部歸咎於徐久。在主管心裡,倘若6號沒有笑,他就不用氣沖沖地過去揍人,他不氣沖沖地過去揍人,肯定就不會摔得那麼慘,更遑論被一群低級員工公報私仇。
徐久抿著嘴唇,深深呼吸,他隱忍地垂下眼睫,但水母的身體稍微一動,他立刻就有所察覺。
他急忙按住一根觸鬚,嘴唇蠕動,擠出一個字:“別……√[(.)]√?√*?*?√()?()”
別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他們已經起過疑心了。
時夜生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沒關係,不在這裡殺他。”
說話時,它口中的觸角若即若離地勾著徐久的耳朵,就像十幾根粘稠的蛇信,挨個打著卷地滑過他的耳垂。
徐久的手一哆嗦,時夜生已經翩然升起,假使它不是透明的形態,那麼它此刻必定猶如一朵綺麗夢幻的流雲,縹緲地朝目標籠罩而去。
你敢這樣跟他說話。
時夜生凝視著下方臃腫肥胖的人類個體。
我假設人類的勇氣當真是無窮無盡的——你竟敢這樣跟他說話。
不,它沒有生氣,沒有憤怒,恰恰相反,它的情緒異常冷靜,只有一捧晦暗陰沉的火焰,幽幽地在胸口處燃燒。
是的,這個人類愚蠢,遲鈍,天真,沒有價值,窮苦可憐,他對死亡疏忽大意,毫不畏懼,以至於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不管怎麼說,他仍然是我標記的獵物。
而你,居然當著我的面侮辱他,甚至命令他舔你腳下的食物殘渣……
你很喜歡當眾顯擺你豐盛的飲食,是嗎?
時夜生抬起一根色澤深邃的纖細觸鬚,這時,觸鬚的頂端正滴落著瑩瑩的藍光。
它溫柔且精確地將觸鬚垂落在辣熱狗上方,好像一名炫技的書法大師,在那些西紅柿、芹鹽和芥末醬裡,留下了一道細如蛛絲的發亮痕跡。
那就好好享受,祝你用餐愉快。
做完這件事,它便原路返回,重新降落到徐久的肩頭。
“別怕,”它開裂的口唇湧出無數細小的透明觸手,纏粘著徐久的耳骨,將濃稠的聲音推進人的耳道深處,“他不會再困擾你了。”
徐久不明白它在說什麼,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打六號回來之後,就表現得十分不對勁,好像換了個人……換了個水母似的。
他很快平靜下來()?(),
不再生氣?()??@?@??()?(),
而是憂心忡忡地偷瞄著主管的情況。他不懂六號用了什麼手段懲治對方()?(),
他只希望主管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發暴斃()?(),
又引發新一輪的騷亂才好。
主管繼續無所顧忌地大口吞嚥辣熱狗,芥末醬和擠出的肉汁順著嘴角往下流,辛辣的香氣與咀嚼的動靜,引得這些早上沒有飯吃的清潔工暗暗叫苦,腸胃縮得直疼。但很快,主管的臉色突然一變。
徐久一直注意著他,此刻看著不遠處的胖子攥著小半個辣熱狗,額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沁出汗珠,臉龐也變得發藍、發青,心裡就叫不妙,生怕他會突然死在這裡。
好在他還有力氣行動,主管站起話,跌跌撞撞地就往門外跑。
等他狂奔出門,其他人嗡地議論開了。
“咋回事?”
“不知道,吃壞肚子了?”
“真好笑,吃死他最好……”
主管衝進走廊,像沒頭蒼蠅一樣找著衛生間,他的腹部翻江倒海,但卻不像吃錯了東西,更加兇猛的,劇烈的痛楚,像烈火一樣煮沸了他的腸胃,令他想要嘔吐,又怕自己吐出來的不是食物。
按照記憶,他抱著肚子,闖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這裡是主管級人員專用的盥洗室,裡面十分靜謐,光潔的大理石地磚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主管把自己摔進其中的一個隔間,他顫抖著張大嘴,喉間咯咯作響,從胃裡返上來的酸液一波又一波地衝刷他的食道,燒得他想尖叫,只是叫不出聲音。
他滿臉是汗,渾身溼透,麵皮漲得紫紅,眼白鼓脹著翻出眼眶。他用粗短的手指摳著自己的咽喉,拼命想把剛才吃的,昨天吃的,從出生到現在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去,當手指抽出來的時候,他的指尖都被胃酸蝕掉了厚厚一層皮,不住往外滲血。
他終於開始吐了。
起先,他吐出黃黃綠綠的水,吐出一些沒能消化的植物纖維和牛肉絲;接著,他吐出一些流體的脂肪油,一堆混合著血絲的怪異粘膜;最後,他吐出黃紅相間的棉絮狀血漿,稠如燕麥粥的粘液塊,它們從他嘴裡傾瀉而下,軟滑強韌,彷彿某種寄生生物的卵。
主管的胸前和褲子上濺滿穢物,他在地上昏了起碼兩個小時,才稍微恢復意識,蜷縮成痛苦的蝦子形狀。
我完了,他渾渾噩噩地想,我被不知名的病毒感染了,我死定了。
“……就是從這裡面傳出來的……”
門外響起隱隱約約的報告聲。
“各個小隊原地待命,不要輕舉妄動!一隊和三隊,先跟我進去,小心行事!”
聽見聲音,主管如同行屍走肉,勉強從地上爬起來。
他顫顫巍巍地站穩,一推開隔間門,就看到對面的牆上掛著面鏡子,裡面清晰地映出一個可怖的人形——鏡子裡的人臉上遍佈著蚯蚓一般凸起的紫藍色血管,這幾乎將他的臉和脖子都染成了腐敗的顏色,他的眼下耷拉著鬆垮的巨大眼袋,眼白猶如一整塊發黑的瘀血,瞳孔則怪異地腫脹起來,像頂著兩枚晶亮的水泡。
盥洗室的門悍然爆破,塵煙四散,震耳欲聾的巨響中,他轉過頭,從堵塞的喉嚨裡拼湊出哀求的音節:“求……()?()”
——求求你們救救我。
他剛說了一個字,迎面而來的麻醉霰彈就轟鳴著正面擊中他,大口徑槍械的兇猛推進力,使沉重的身軀也被打得凌空躍起,像是他原地起跳了一下。
發紫的鮮血盡情噴塗,主管轟然倒地。
“目標已經達到捕獲標準,重複一遍,目標已經達到捕獲標準,()?()”
帶隊的警衛彙報道,他穿著全套防護服,語氣中帶著一點如釋重負的輕鬆,“立刻申請收押,完畢。()?()”
在他身後,一列研究人員飛速衝進來,用工具將主管的身體叉進封閉的容器當中,接著便十萬火急地推到車上,立刻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