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愚人一無所有(十一)
這一刻,他什麼都沒想,抓起外套就衝出房門,完全不顧宵禁即將開始的事實。
徐久慌張地拍著左右兩側的宿舍,他先找了左邊,隱約能聽到裡面有人在哼歌,拍門聲響起後,裡頭的人謹慎地湊過來,問:“誰啊?()?()”
“112室,徐久!()?()”
徐久壓低聲音,焦心地說,“就是6號,住你旁邊……哥你能把門打開一下嗎,我有急事想問!∷()?∷$?$?∷()?()”
隔著門板,對方沉默了一下,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哼起歌,趿拉著鞋子慢悠悠走了,竟是完全忽略了徐久的聲音,就當沒這回事一樣。
徐久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他等了一會兒,見對方實在沒有溝通的意思,只得再去拍右邊的門。這次,對方倒是開門了,一條細小的縫隙,露出一隻警惕的眼睛:“你想幹什麼?()?()”
“我,我丟了東西,對我特別重要,”徐久語無倫次地說,“我就是想問,你有沒有聽到有人進我的屋子,或者……”
那人一愣,警惕褪去,他頗有點幸災樂禍地打量著徐久。
“丟什麼了?”他問,“看你急成這樣,把吃的丟了?”
徐久喉嚨乾澀,他的嘴唇張了張,只是說不出話——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跟面前的人形容六號,唯有低聲下氣地重複:“你聽到有人進我的房間了嗎?有沒有人撬我的門……”
那人戒備地往後仰了仰。
極地站時常發生這種事,平時人看著好好的,結果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魔怔了,瘋癲了。他本來還想再戲弄兩句,看見徐久這副恍惚的模樣,他立馬失去興致,沒好氣地重重關門。
“沒有!”
徐久碰了一鼻子灰,他仍不氣餒,又挨著敲了許多扇相鄰的門。快宵禁了,走廊本就靜悄悄的,低級員工的宿舍隔音也並不算好,大多數人隔著門板就能聽見徐久先前對話的內容,於是此刻全不約而同地緊閉房門,懶得搭理徐久,給自己惹上麻煩。
徐久無計可施,他不得不走出員工樓的範圍,到更遠的地方找尋。
有沒有可能,它是因為餓了,所以自己跑出去的?
他滿懷期望,想到了第一天遇見六號的地點。
人在著急上火的時候,真是什麼都能幹得出來,理智上,他知道六號是個很愛乾淨的小水母,連在放久的水盆裡泡一泡都不肯,可是感情上——他在髒水橫流,堆得滿滿當當的巨大垃圾箱周圍用力翻攪,屏息凝神地傾聽每一絲最微小的動靜。
萬一呢?萬一它就在這裡,只等著自己來找呢?
沒什麼懸念,徐久一無所獲,他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心裡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
……它不會跑到廚房那邊去了吧?
是啊,莫比烏斯的抓捕行動從,假如六號是自己跑的,那它最有可能去哪呢?
第一,找自己,按結果看,這個選項可以排除。
第二,找食物,哪裡的食物最多?毋庸置疑,廚房。
徐久驚疑不定,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這有可能嗎?它怎麼找得到廚房呢,距離這麼遠,它又不識路,而且沿途的警衛、員工……不,它可以變透明,還可以粘在牆上滾來滾去,只要它走頭頂的路,誰都發現不了六號,監控錄像也不頂用……不不不,可它不認路啊?
他心亂如麻,沒注意到一隊警衛已經注意到了這邊,手電筒的光束就像筆直的利劍,朝這邊紛紛打過來。
“誰在那兒?!”
徐久猶如一頭被車燈照到的鹿,本來就六神無主,被雷霆般的暴喝一震,只來得及轉頭。
四名警衛迅速圍上來,個個人高馬大,面沉如鐵,兇狠地瞪著徐久。看到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著,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是發狠地一腳,先將人踹倒在地。
“先拷起來,”
連爭辯解釋的環節都省了,帶隊的男人冷笑著說,“今天送他去禁閉室待一晚上,明早就送出去,看外頭哪個項目組缺人。”
“要登記一下嗎?萬一負責他的主管要撈人……”
“違反宵禁了!最近出的事又多。撈什麼人,我倒要看誰的膽子這麼……”
話沒說完,遠處黑黢黢的走廊裡,忽然傳出一聲清晰響動。
“還有誰?!”領隊不耐煩地回身,強光手電筒凌厲一掃,“今兒晚上都吃錯藥了是吧,一個二個的,不怕死?”
雪白刺眼的光束直射過去,然而,它並沒有為眾人照出走廊另一頭的景象。隨著距離的增長,亮光逐漸削弱,猶如被無形的,晦暗的沼澤所吞沒。
領隊皺起眉頭,使勁晃了兩下手電筒,仍然什麼也看不清,只能隱約看見走廊那頭有什麼東西在流動,倒像是起霧了。
他喃喃罵了一句,聯想到兩週來層出不窮的失蹤事件,頭皮有點麻。
“走,”他點點身邊的兩個人,“我們去看看。老四,你看好這小子。”
他喊的老四,就是剛才踹翻徐久的警衛。
老四應了一聲,順勢在人身上碾了碾靴底,當擦鞋布。方才那一下,就是衝著要把人踹到不能反抗去的,此時,徐久疼得說不出話,在地上蜷縮著,前額和鼻尖都是汗珠。
三個壯年男子結伴而行,抽出電棍,朝走廊另一邊警惕地排查。他們的身影前後不一地消失在黑暗中,周遭一片死寂,老四百無聊賴地等待著。
“怎麼樣?”他打開通訊器,“又是哪個不要命的跑出來了,需不需要我再上去跺兩腳?”
通訊器那頭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
老四心中暗叫不對,又調到公用頻道:“a區低級員工宿舍樓有緊急情況!請求支援,a區宿舍樓……”
他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公用頻道沙沙作響,彷彿置身無人區,信號斷得徹徹底底。
男人的身體緊繃起來,他連忙打開電棍的開關,高壓電弧兇猛地閃耀,卻難以消除這股不祥的寂靜。
“誰裝神弄鬼?”他沉聲道,“出來!趕緊出來!”
徐久動彈一下,發出輕微的呻|吟
,老四嚇了一跳,惡狠狠地低頭,正打算再踢兩腳,讓他安分點,腦後卻猛地響起尖銳風聲!()?()
——一根鋒利無比的觸肢從後背穿到前胸,像切一塊水嫩嫩的豆腐,太順滑地穿透了他的脊椎、內臟、胸骨,破出滾熱新鮮的一大潑血。()?()
男人的瞳孔縮如針尖,他想慘叫,然而第二根柔韌的觸肢如影隨形,立刻密不透風地纏住了他的咽喉和口鼻,讓呼救的雜音盡數熄滅在氣管裡。彷彿拖著一片飄飛的塑料袋,第三根口腕扯住老四的腰腹,將一個強壯的成年男人摺疊著砸進堅硬地板,發出骨骼碎裂,血肉崩散的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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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久意識朦朧,把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面。()?()
怎麼了……?他有些迷糊地想。
好吵。
所幸嘈雜持續得並不長久,耳邊的噪音震了十多下就停了,幸福的靜謐再度籠罩了徐久。
有什麼涼涼的,柔軟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摸著他的側臉,徐久的神志開始回籠,他下意識道:“……六號?”
更多的口腕蜂擁而至,將他疼痛疲憊的身體輕柔捲起,如同置身於軟軟的搖籃。
六號的身軀從陰影中析出——它已經有了“人類”的大致結構,只是上半身的輪廓還非常模糊,下半身則拖拽著漫長的十幾條口腕,鈷藍色的纖細觸鬚,就在其中無風自動,優雅地搖擺。
它抬起一隻變幻不定的膠質“手臂”,幽藍色的半透明外皮猶如流淌的,把徐久牢牢地纏繞在胸前,輕輕地捂著人類側腹上的一大片淤青,分泌出治癒的粘液。它看了下地上那攤分不清頭尾的糜爛血肉,又轉向走廊對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那裡靜靜地站著一個身高超乎尋常,手和腳都畸長到不自然的人形。
同一時間,對方的頭顱微微前傾,也正在朝這邊張望。
六號抱緊徐久,往後退去。
按理說,同一片狹小的區域,是不可能出現兩個和平共處的同構體的,不過,凡事總有例外。
六號決定避免衝突。
它今天已經戰勝、吞噬了一個同構體,需要時間消化,眼下帶著母體,它沒有信心應對另一個更加強大的自己。於是它後撤,並且留下了一塊份量可觀的血食。在同構體的共識當中,這應當是暫時休戰的提議。
直面著危險的方向,六號緩緩地退到黑暗裡,離對方越來越遠,直至看不見為止。
臉上,身上都貼著冰涼柔軟的東西,十分舒適。疼痛逐漸消弭了,徐久也漸漸清醒,驀地一驚:“六號?!”
“噓……”六號輕輕捂住他的嘴巴,發出含糊的氣音,一邊無聲無息地回到112室,流水般的腕足浸入鎖眼,打開房門。
徐久難以置信地望著它。
“我。”六號斷斷續續地說,“是,我。”
它就像融化的蠟燭……或者汩汩的,變化不定的泉眼。勉強匯聚成人形的頭上,只有大致的五官輪廓,以及一張歪歪扭扭的嘴。它膠質的半透明皮膚閃動著火焰般的藍色與紫色,越往深處,這些霞光一樣的顏色就越濃。
早上和六號說再見的時候,它還是軟軟的抱枕,如今再見,它已經成了站起來幾乎可以頂到天花板的龐然巨物。()?()
徐久應該害怕的,因為這是一個異常,一個畸變,一個超自然的怪胎,然而他心中卻感應不到絲毫恐懼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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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變得這麼大?!”徐久頭暈得要命,向後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六號要攬住他,被他揮手推開,“你,你真的……”()?()
“路上,遇到突襲,”聽得出來,它的語言功能還不是很完善,許多細碎含糊的音節在它的體內摩擦著,才能艱難地拼湊出幾個算是清晰的詞語,“我吃它,進化,成長。”()?()
“路上?那……那你之前去哪了?”
六號小聲回答:“廚房。進化,必須進化,有危險。”
徐久說:“哦。”
猜對了,還真是廚房。
兩個小時前,他急得火燒眉毛,那時候真覺得天都塌了,沒有六號,他活著還有什麼樂趣?不如一了百了。
現在六號回什麼才好,只好訥訥地“哦”一聲。
寂靜中,六號惴惴地窺探著他的神色,說:“水,臉上,水。”
“水?”徐久不解地摸了下臉,果真染了一手的水。他這才醒悟,自己原來正在哭。
察覺到這個事實,許多情緒才像海潮一樣捲上來,焦慮、絕望、痛苦、失而復得的欣喜、遲來的惱火……徐久不吭氣,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我剛剛出去找你,”他耷拉著腦袋,突然沒頭沒腦地輕聲說,“到處拍門,想問你是不是被研究站的人抓走了,但是沒人回答我,也沒有人理我……”
淚珠連成一線,接二連三地砸在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上,他鼻子酸得不行,聲音也啞了:“太難受了……那時候太難受了,你要是真被他們抓走,我拿什麼救你呢?那時候腦子裡沒別的念頭,就是想死,活不下去的話,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再也不會受折磨了……”
“對不起……”六號發出悶悶的聲音,它知道“死”不是好話,母體的顫抖和哭泣更不是好現象,它唯有道歉,儘管對它來說,“對不起”仍然是全然陌生的概念。
“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徐久咬著牙,眼淚一顆顆往下墜,“我知道這麼說很窮酸,很可憐,但這就是……這就是大實話。以前我經常想,是不是真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啊?比如有的人生下來就好運好命,而我生下來就是這種人的背景板,npc?本來都要認命了,沒想到突然遇到你……”
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六號急著用口腕去摩挲他的臉頰,冷不丁被一滴淚打中,直打得它膽怯地瑟縮了一下。
好燙。
“別……哭……”六號共振出低沉的人聲,“你別哭,我難受,這裡……”
它的面容懵懂無知,抬起一根口腕,摸摸自己的胸膛:“這裡,難受。”
以前哭給誰看呢?又有誰會把他的眼淚當回事啊?所以徐久從來不哭,哪怕快崩潰了也在笑,微笑,假笑,咬牙切齒的笑,結果現在真哭起來,難免就跟決堤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了。
六號愁苦地蜷成一團,縮在徐久跟前。徐久又白又瘦,此刻眼眶一腫,便紅得格外驚心。
怎麼樣才能讓他高興?它要快樂的,神采飛揚的母體,它要他的眼睛亮亮,嘴角快活地揚起來,眉毛中間也沒有摺痕。它不要人的眼睛裡一直含著那麼多的鹽水,被浸溼的目光太叫它心碎——哪怕它根本不懂什麼是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