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112章 玉泉(九)(第2頁)

 寧家傾覆後的這二十年,晏錦舟一直在教他本領護他周全,即便這個人吊兒郎當還時不時就會失蹤,但在他心裡早已與親生父母無異。

 他雖然發誓不會追查寧家和晏錦舟在凡間界的事情,但他不想放過嚴家。

 現在沒人會管他了。

 於是他提著朱雀刀,進了嚴家的門。

 他雖修為高,但年紀尚輕,心中又滿腔憤恨,抱著的是同歸於盡的念頭,滅了嚴家滿門。

 他握著朱雀刀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屍山血海裡,心裡卻空落落的什麼都抓不住。

 晏錦舟說得很對,報仇果然是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沒人會在他不安分地去挑釁崇正盟之後給他撐腰,沒人會不耐煩地教他陣法符篆,也沒人迴天天追著他打罵他欺師滅祖。

 他殺光了嚴家人,可他再也沒有師父了。

 他受了重傷,奄奄一息躲進了時跡坊的酒窖,一罈一罈地喝窖裡的梨花釀,舌根苦得發疼,卻不管喝多少都喝不醉,閉眼睜眼都是晏錦舟被掏空的丹田,耳朵邊是他一字一句對著天道發下的重誓。

 不查就不查了,他不查了。

 晏錦舟一個自由自在的散修,犯不著為了寧家出生入死,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寧不為喊她一聲師父,要不是他一直和晏錦舟擰巴著這股勁,晏錦舟也不可能為了他天天去查寧家的事情。

 寧不為將罈子扔開,扶著窗戶哇得一聲吐了出來,渾身的經脈都在作痛,傷口處的血順著胳膊淌到窗臺上,控制不住的黑霧尖嘯著往他眉心裡鑽。

 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他不想動。

 “爹?”一個小小的聲音從窗外面響起,緊接著露出一個髒兮兮地小腦袋來。

 醉醺醺的寧不為差點一巴掌將這小腦袋拍碎。

 阿凌扒拉在窗臺上,費勁地往上爬,卻怎麼都爬不上來,好幾次險些摔下去。

 寧不為皺著眉,伸手將她提溜起來,扔了下去,惡聲惡氣道:“滾!別來煩老子!”

 阿凌被摔在地上也不哭不惱,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來,有點害怕地看著他,“爹,你是不是喝酒了呀?你從來不罵我的。”

 寧不為嘭地一聲關住了酒窖的窗戶,往前走了兩步,眼前一黑臉朝下摔在了地上,蹬了蹬腿沒爬起來,乾脆就直接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眼前是個冒著熱氣的雞腿。

 阿凌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說:“爹,我聽見你肚子叫啦……我沒吃,不髒的。”

 寧不為頭疼欲裂地從地上爬起來,整個酒窖裡的味道噁心地他想吐,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往外走。

 “爹!”阿凌拿著雞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

 寧不為重傷在身走不快,一時半刻竟然也沒能甩開她,便故意挑著難走的路來走,走過荊棘和高坡,身後小小的腳步聲終於聽不見了。

 寧不為嚥下喉間的腥甜,靠在樹上吐了口濁氣,腦子裡亂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從前晏錦舟在,他只要跟著晏錦舟就行,若晏錦舟失蹤,他便去找人,順帶悄悄去查寧家的事情,可現在晏錦舟被葬在浮空境裡,十七州這麼大,竟然讓他覺得無處可去。

 天色漸暗,遠處淺橘色的霞光也在逐漸和冷色的天融為一體,山林間呼嘯的風嗚咽不停,擾人得很。

 寧不為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被人輕輕拽了拽袖子,猛地睜開了眼睛。

 阿凌蹲在他面前,手裡還攥著那根雞腿,只是上面沾了不少草葉子和泥,她腦門上也不知道怎麼磕的,破了個大口子,血跡已經凝固,見他醒來驚喜地笑道:“爹,你沒死呀。”

 寧不為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我不是你爹,再敢叫我爹我就殺了你。”

 阿凌茫然地看著他,“爹就是爹……不叫爹叫什麼?”

 “寧不為。”他冷聲道。

 阿凌似懂非懂的點頭,“寧不為,你吃雞腿嗎?”

 “不吃。”寧不為嫌棄地看了那糊滿了泥巴和草葉的雞腿一眼,“扔了。”

 “不能扔。”阿凌一口咬在雞腿上,“我吃。”

 寧不為心累地嘆了口氣,“你別跟著我了。”

 阿凌一邊吃雞腿一邊問:“寧不為,你要去哪裡?”

 寧不為說:“不知道。”

 阿凌點了點頭,嚥下嘴裡的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你回梨城,回你的江家。”寧不為道:“別跟著我。”

 “你不是來帶我走的嗎?”阿凌舔了舔髒兮兮的手指,仰著小臉望著他,“他們不要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寧不為,你餓不餓?”

 寧不為終於意識到自己一本正經地跟個腦子壞掉的小傻子講道理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師父死了。”寧不為看著黑漆漆的天空。

 阿凌舔著雞骨頭,“你師父死啦?”

 “嗯。”寧不為咬了咬牙,“你能別用這麼開心的語氣說出來麼?”

 阿凌嘆了口氣,“阿凌的娘死了,你的師父也死了,寧不為,你和阿凌一樣可憐。”

 寧不為換了個姿勢坐著,傷口轉著圈地疼,“我不可憐,是我害死了我師父。”

 阿凌鄭重其事地點頭,“他們也都說是我害死了我娘,我懂。”

 寧不為抽了抽嘴角,“你懂個屁。”

 阿凌咬得骨頭咯吱作響,“我懂個屁。”

 寧不為嘆了口氣,“別學我說話。”

 “哦。”阿凌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我腿麻了,還有點冷,寧不為,咱們走吧。”

 寧不為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去哪裡。”

 “去找你師父呀。”阿凌說:“我不知道去哪裡的時候,就會去我孃的墳上,和她在一起睡。”

 寧不為站起身來往前走。

 阿凌趕忙跟上,“寧不為,你去哪裡?”

 “給我師父守墓。”

 “我能和你一起嗎?”

 “隨便。”

 寧不為在晏錦舟的墓裡佔了個小房間,一邊給墓裡放置陣法,一邊養傷。

 阿凌膽子倒也大,睡在墓裡也不害怕,通常是她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寧不為修煉地走火入魔又生生把自己拽回來。

 整個墓室裡天天都烏煙瘴氣的。

 阿凌拽著身上灰撲撲的衣裳,抬頭看他,“寧不為,阿凌想穿花裙子。”

 寧不為冷著臉道:“沒有,想穿自己出去買。”

 阿凌便老老實實低下頭,細聲細氣地說:“灰裙子也挺好看的。”

 其實就是寧不為用自己的法衣撕開做的小袍子。

 寧不為嫌她在墓裡到處亂跑蹭得滿身都是灰,一天要給她用三遍清潔術,但每次她還是會把自己搞得灰撲撲的。

 “寧不為,我抓到了一隻小蝴蝶!”阿凌攤開手給他看,但蝴蝶已經被她捏死了。

 阿凌伸手戳了戳那隻小蝴蝶,“它怎麼了?”

 “死了。”寧不為說。

 阿凌嘆了口氣,“跟娘和晏師父一樣嗎?”

 “嗯。”

 “阿凌想要不會死的小蝴蝶。”阿凌難過道:“寧不為,你給我找一隻好不好?”

 寧不為十分誠實地告訴她,“蝴蝶和人一樣,早晚都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