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雲中(十)
寧不為目光一滯, 繼而五指化爪,靈力洶湧而出,直接將其捏得粉碎, 水鏡之下此人本體卻只是一根乾枯的桃花枝, 倏忽間便化作齏粉消散。
自枯枝中冒出一陣流光直躥向長生崖, 寧不為欲追, 卻聽馮子章大聲道:“前輩小心背後!”
寧不為猛地轉身, 正好接住一劍。
陳子楚執劍冷笑道:“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單看此人周身這濃郁的邪氣, 都快將十三峰溢滿了。
“馮子章, 你睜大眼睛好好瞧瞧, 這就是你非要帶回來的人!”吳子宋怒喝道:“怕不是帶回來了個魔頭!”
話音剛落,寧不為長袖一揚, 兩個人就被掀飛了出去,而後重重撞在了樹上。
馮子章自然察覺出這森然鬼氣,畢竟他現在還被一隻巨大的骷髏禁錮住手腳動彈不得。
護山陣一百零八道陣陣相輔相成, 牽一線而動全身,陳子楚貿然出手,又有吳子宋暴露位置, 整個大陣便暴露在了寧不為眼前。
他一手掐訣一手破陣,一百零八道護山大陣被四處流竄的黑霧衝得七零八落,陣中的內門弟子皆是心神重創, 像下餃子一樣紛紛跌落在了地上, 生死不知。
“前輩!”馮子章喊了他一聲, 但是寧不為置若罔聞, 徑直飛向了斷腸崖的方向。
——
斷腸崖上, 聞鶴深察覺到有人來, 立刻封閉了聞在野的五感。
他看著身受重創的殘魂, 厭惡地皺起眉,“你怎麼出來了?”
“我不過是去傳句話罷了。”無數桃花瓣瞬間凝固成一個人形,露出渡鹿那張陰鬱的臉來,他桀桀怪笑道:“若不是寧不為一直帶著四季堂的那個小丫頭,我還真接近不了他。”
“附魂這種不入流的下作手段。”聞鶴深冷嗤道:“你何必多此一舉?”
“若真要說多此一舉,怕不是你非要把一具屍體復活。”渡鹿看向行動遲緩的聞在野,咧了咧嘴,“三魂七魄硬湊出來的行屍走肉——呃!”
聞鶴深掐住他的脖子,慢條斯理道:“什麼時候我做事也輪得到你來插手了?好好一齣戲平白被你攪了興致,我答應收留你,可沒答應不殺你。”
“我早就死過一次了,不過是再死一次。”渡鹿整個人倏然散落出無數桃花瓣從聞鶴深掌心溜走,又重新凝固成人形,只是這次站得離他遠了一些,“就算如此,也非得讓我們小公子看看寧行遠是個什麼人才行。”
“你們要做什麼我不關心。”聞鶴深冷聲道:“你那回春陣還不如那妖藤的回春陣好使,兄長的肉身已死五百年,承載不了他的神魂,我要玲瓏骨。”
渡鹿笑道:“當時在臨江城外你若是沒察覺到玲瓏骨的氣息,會同意你那小徒弟將寧不為帶回來?玲瓏骨就是他懷裡那小娃娃,煉化了就是。”
聞鶴深皺起了眉。
“得了吧聞長老。”渡鹿嗤笑一聲:“你現在又何必裝出這幅假仁假義的模樣?”
“你將聞在野封在冰棺之中五百年,日日精心修復著他的殘魂,還挑選了這麼多和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孩子做徒弟,你打的什麼主意你自己心裡清楚。”渡鹿臉上的笑容很是愉悅,“聞在野身體裡的這塊朱雀刀碎片不過是讓他提前醒過來,你若真想把他留在這世上,須得用玲瓏骨塑他骨肉,再用你那一百零八個好徒弟祭陣補他殘魂——”
“十七州都道聞鶴深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是世間少有的正直剛毅之人。”渡鹿大聲笑道:“好一個正直剛毅!”
聞鶴深眼中殺意畢現,渡鹿卻並不畏懼,甚至有些即將得嘗所願的興奮。
忽而狂風大作,周身煞氣四溢的寧不為落在了斷腸崖上。
“果然是你,渡鹿。”寧不為看著面前半人半鬼的渡鹿,厭惡道:“晏蘭佩就不該用回春陣多管閒事。”
復活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也就罷了,竟讓渡鹿也留了一線生機。
豈料渡鹿聽見他這話卻勃然大怒,“我能活下來全靠我自己學會的回春陣!”
寧不為嗤笑道:“就憑你?”
話音裡的輕蔑讓渡鹿氣得幾乎要失去理智,他指著旁邊的聞在野道:“他也是我復活的!”
五感盡失的聞在野安靜地站在斷腸崖邊,沒有呼吸,動作遲緩,面色慘白。
聞鶴深見寧不為來,直接恢復了聞在野的五感,站在他身邊道:“兄長,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救回來的寧乘風——”
“現在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寧不為。”
方才在水鏡之中邪煞盡露的人出現在面前,聞在野不可置信地看著寧不為,“乘風?”
寧不為唇角下壓,保持著沉默,體內的靈力正在飛速流失,他卻不想動手。
聞鶴深卻不依不饒,目光緊緊盯著聞在野,“你想起來了對不對?當年你也跟那個蠢貨馮子章一樣!拿了腰牌去救他!你們被人圍困,他寧乘風就那麼金貴,非要你豁出性命去護他!”
無數畫面如同潮水般湧進腦海,聞在野崩潰地抱住頭,雙眼通紅,“別說了……你別說了……”
“我偏要說!”聞鶴深抓住少年蒼白纖細的脖頸,逼著他看向寧不為,咬牙切齒道:“你拋下師父和我,為了你的朋友,死了!!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聞在野渾身都在顫抖,“不是的,我沒有要拋下你和師父……”
聲音椎心泣血,眼睛卻依舊空洞無神,流不出半滴眼淚。
“聞在野,你捫心自問!你對得起誰!?”聞鶴深神情陰鷙,步步緊逼。
“夠了!”寧不為冷喝一聲,朱雀碎刀猛地襲向聞鶴深禁錮著聞在野的手臂,“你看不出來他不想聽嗎!”
獻風劍出,渾厚的靈力擋住了朱雀碎刀,聞鶴深沉聲道:“這話輪得到你來說嗎?你怎麼不想想是誰害他成了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模樣!?”
寧不為倏然噤聲。
聞鶴深見狀諷刺一笑,“原來你也知道是你害的!”
獻風劍猛地衝向寧不為,寧不為卻只是格擋並不進攻,很快就被逼得步步後退。
聞鶴深逼至他跟前,臉上滿是厭惡,“寧乘風!你若還有半分愧意,就將玲瓏骨交出來!讓我兄長徹底復活!這是你欠他的!”
衣襟裡窩著的寧修動了一下,卻很乖巧地沒有出聲。
寧不為面無表情地看著聞鶴深,冷聲道:“我欠他一條命,但是不欠你的。”
“那你就還給他!”
獻風劍如其名,迅疾如風,重若千鈞,破開寧不為的朱雀碎刀,轟然斬下。
卻見剎那天地間風雲驟變,滾滾黑霧自朱雀碎片中傾瀉而出,無數白骨積聚成厚重的屏障,硬是生生擋下了這一劍。
數不清的白骨碎裂一地,又重新聚集,厲鬼哭嘯,不絕於耳。
靈力即將耗盡,自識海處傳來一陣劇痛,剛被修復好不久的丹田外部又多了幾處裂痕,隱隱有碎裂之勢。
寧不為抽空想道,真是可惜了那位仙子的好手藝,幸好不用再見,否則對方定要惱他。
看出寧不為力竭,在一旁觀戰的渡鹿再也按捺不住,飛身而上直衝寧不為前襟中的寧修而去。
“找死!”寧不為手腕一翻,沉寂許久的朱雀刀柄終於重見天日,比之前濃郁百倍的黑霧瞬間將渡鹿席捲入內。
無數厲鬼幽魂禁錮住渡鹿的殘魂,生生將他從那花瓣枯枝凝聚成的人形中拉扯出來,尖叫著笑鬧著,將驚恐的渡鹿殘魂封印進了刀柄之中。
然而這一下也讓寧不為所剩不多的靈力徹底用盡,無數骷髏厲鬼紛紛偃旗息鼓歸於寂靜,籠罩在十三峰上空的邪煞之氣頓時一空。
獻風劍裹挾著濃烈的靈力劈下,他只來得及護住懷裡的寧修,竭力往旁邊一滾,動作到底是慢了幾分,聞鶴深乘勝追擊,一劍往他咽喉刺去。
赤色血符被寧不為緊緊攥在掌心,卻遲遲沒有應敵,誰料獻風劍停在了半空。
一隻蒼白的手死死握住了劍身,暗綠色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了塵土裡,周圍散發著一陣奇異的香味。
寧不為和聞鶴深齊齊愣住。
那隻手的主人後背挺直,站在一片狼藉的斷腸崖上,神色出奇地平靜。
他轉頭看向聞鶴深,緩緩道:“乘風誰都不欠,當年是我要救他,自然也該擔下這選擇的因果。”
“聞鶴深。”聞在野的語氣都變得與常人無異,溫和中又帶上了點遺憾,“我給你買了糖炒栗子的,只是……沒來得及給你剝了帶回去。”
“長生崖為何改做斷腸崖,我也知道——”
五百年前。
艮府柳州雲中門。
聞在野又畫了一張傳信符,從窗戶中送了出去。
“哥,你怎麼還不睡?”聞鶴深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下來,光著腳抱著自己的枕頭從床上爬下來,啪嗒啪嗒跑到了聞在野的床榻前,臉上還有枕頭壓出來的紅痕。
十歲的小孩懂得並不多,只知道兄長看起來心事重重。
“這就睡了。”聞在野關上窗戶,伸手將他抱了起來塞進自己的被子裡,笑道:“你都多大了,還要來擠我?”
聞鶴深嘿嘿笑了兩聲,抱住他哥的胳膊,頂著被糟蹋地像雞窩的頭髮往他哥懷裡拱。
聞在野習慣性地給他拍背哄他睡覺,自己卻毫無睡意。
如今整個東南巽府風雨飄搖,師父早早將他從萬玄院叫了回來,勒令他不許下山,而早在一個月半前,他就和寧乘風斷了聯繫。
送出去的信遲遲沒有回應,聞在野嘆了口氣。
“哥,你是在擔心乘風哥哥嗎?”聞鶴深小聲問。
他雖與寧乘風向來不對付,每次見了面都要被欺負哭,當著面連個字都不肯往外蹦,可私底下卻總要乘風哥哥乘風哥哥的叫。
而寧乘風有什麼有趣的玩意兒蒐羅了便託他送,每次都嚷嚷著要見小鳥,見了卻又嘴賤手賤地欺負人,不將人惹哭誓不罷休,聞在野很是不能理解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
聞在野本來不想同他多說,可畢竟他自己也才十六歲,少年人總是沉不住氣的,“乘風他性子急,今晨我聽師父和幾個長老談論,說是行遠公子隕落,巽府詭陣遍佈,藤妖作亂,死傷無數……一個半月前乘風就說快到巽府了,可現在毫無消息,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