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在老國營飯店吃過米粉,周長城和萬雲往電機廠的那條路上走去。
陸師哥和魏嫂子租的房子,是在廠職工宿舍後頭的一條老街,叫壩子街。
壩子街長有一里多,白牆灰瓦的老屋舍,搖搖欲墜的模樣,牆上遺留了一些六七十年代大運動時的紅色標語,白色牆皮一碰就掉,露出裡面的黃泥磚,老老舊舊的一條街,住滿了人。
老屋舍正面是一大片菜地,再往前頭走幾分鐘就是電機廠,背後有一條小河,四周居民把生活汙水都往裡面排,髒髒臭臭的,環境不太好。
可就是這麼一個地方,陸師哥租的小房間,每個月都要給二十塊錢,還不算上燈油火蠟和其他日常開銷。
“陸師哥和嫂子前天去臨縣幫忙調試機器了,半個月後才回來。”周長城邊走邊和萬雲說起自己的兩個師哥,其實是陸國強偷偷接的私活,但對外他們都說是借調過去調試機器。
“這半個月我們邊住邊找房子,他們回來前搬走,然後叫上師父師孃和劉師哥,咱們一起上飯店吃個飯。”既是感謝陸師哥慷慨借房子給他們,也當是結婚請客吃飯了。
“好。”萬雲點頭,跟在周長城旁邊,就著發黑發暗的路燈,仔細看腳下的路。
周長城的師父周遠峰今年五十多,不提那些不想提的,正式算起來,是收了三個徒弟。
陸國強是大師哥,娶的是他同鄉魏秋華,兩人生了孩子放在老家,讓爺爺奶奶帶著,夫妻二人在縣裡幹活養家。
現在是八十年代了,報紙上鼓勵職工不必事事依附國營廠,有技術的個人也會到其他私營企業去當“ 顧問 ”,個人開的小廠子沒辦法和國營大廠比,就到市裡或同類型的廠子裡找懂的人,給的“顧問費”很動人心。
陸師哥年紀最大,最早跟著師父,這麼多年下來,學了不少本事,是廠裡僅次於周遠峰的高級技術職工,但是他家裡負擔重,因此這個到別的廠子“當顧問”的口子稍稍一打開,就經常往外跑。
電機廠的武廠長是部隊出來的,不愛搞“文鬥”那一套,在這方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廠裡這幾年本來就效益不好,要是有人能自尋出路,他巴不得個個都跟陸國強一樣,因此對他這種事,倒沒有過分阻止,但也說明了,如果請假出去,就不算出勤,是沒有工資的。
師父周遠峰是個守成的人,他從敏感的六七十年代過來,見過是如何“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也見證過廠裡輝煌的時候,對電機廠的感情很不一般。他也知道,大徒弟家裡有孩子老人,底下一串兄弟姐妹等著他這個大哥拉拔,每月都要為錢糧發愁,只要廠裡不忙,就讓他請假出去幹活。
可廠長和師父好說,廠裡其他人開始眼熱,有十來個人聯合鬧到武廠長那裡去了,要武廠長給個說法,不然就往上舉報。
現在國營企業的員工能否在外面兼職,其實還是個在討論的問題,報紙上一天一個主張,何況是平水縣這樣閉塞保守的地方。
廠裡蠢蠢欲動的人也有幾個,可誰也沒敢和陸國強這樣明目張膽的。
面對來辦公室舉報的這幫人,頭髮半白的武廠長抽口煙,撓頭,這些人真是閒得蛋疼,都說要發展市場經濟了,怎麼還搞舉報信和大字報那一套?可也沒辦法,要是他們硬要寫信到縣裡或者市裡,後續處理也麻煩。
要開除陸國強,他是捨不得的。
對武廠長來說,現在想把廠子的產品轉為電器類的電機活塞,尋找一條新的出路,廠裡是缺這類人才的。陸國強雖然沒有大學文憑,但有豐富的經驗,也愛鑽研機械,是能當大師傅用的技術類人才,所以這人他是不會放出去的。
可廠裡的人心也要安撫,外頭是說開放了,但平水縣和電機廠還維持跟七十年代差不多的管理方式,大家都在試探,都在探那條紅線在哪裡。
武廠長把那根菸摁滅在菸灰缸,最後用了個折中的辦法,就是讓陸國強把廠裡早幾年分給他的宿舍讓出來,再減少一點其他工業票的福利,完完整整上班就計工資,只要不來就不計。
保守的地方有保守的好處,個人權威和一言堂的威力比開放的地方來得更濃重一些,也更有效力。
武廠長在電機廠經營多年,領導班子鐵板一塊,早就百毒不侵了,那幫人要是繼續往上舉報,那回頭也沒有好果子吃,何況也不止陸國強一個人這麼幹,還能舉報所有高級技工嗎?所以也接受了這個折中的辦法。
當時陸師哥和魏嫂子搬出去的時候,周長城作為師弟幫忙跑前跑後,而工友們則還是跟日常一樣和他們打招呼,好像從未發生過“舉報”的事情。
師父那幾日比以往更沉默,師孃這樣潑辣的性子也沒大聲嚷嚷。
這些事兒,沒辦法說佔理不佔理的,都是立場,只要有不同的立場,就會有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