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21 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21)(第3頁)

 慧慧砰的一聲站起為什麼我這個年歲如此操心想得多,如今想!”

 她怒火沖沖跑出去了,朱氏瞠目結舌,最後紅了眼眶,“這小祖宗!又鬧什麼脾氣呢!”

 蘭山君倒是不知道這些。她昏昏沉沉的從睡夢裡醒來,艱難的起床,走到窗戶邊深吸了一口氣。

 趙媽媽過壽老夫人讓您明日過去一趟。”

 蘭山君點了點頭,溫和道:“也有一段日子沒去了,是該過去陪陪她老人家。”

 她本以為自己知曉老和尚的身份,大概揣測出自己被送淮陵的真相後,是惶恐不安的。但沒想到,她沒有忐忑,沒有迷茫,她一直浮躁不安的心竟然還平緩了起來。

 她開始想要好好睡一覺了。

 從成為困獸那一刻起,她日日備受煎熬,揣測宋知味跟誰有染要殺了她騰位置,反省自己得罪了什麼人得到這般的下場,從在洛陽跟人吵過一架到某日踩死過一隻螞蟻,她日日懺悔,於是日日不能安睡。

 她還怕自己一睡就醒不來。

 那多遺憾啊,她還想活著呢。

 如今,她活著,一切都好,這實在是太好了。

 她說,“我想曬曬太陽。”

 不去想那些紛紛擾擾,只想曬曬太陽。

 她將頭探出去,外頭的太陽照到她臉上,在她的臉上盪漾開來,星星點點,像隨風的水痕。

 趙媽媽和秦媽媽瞧見了自然高興。壽老夫人也覺得蘭山君變得更好了。

 她道:“是嘛,小姑娘家,就不要有那麼多的心事。”

 錢媽媽朝著壽老夫人使眼色,而後道:“山君姑娘,今日鬱少爺也要過來,正好你們都在這裡吃飯,你晌午想吃什麼啊?”

 蘭山君笑著道,“媽媽,叫我山君就好了。”

 錢媽媽不肯,“我就是一個奴婢!”

 她老人家有自己堅持,又繼續問:“你想吃什麼啊?”

 蘭山君無奈:“想吃一個仔姜豆腐,一個煎炒五花肉。”

 錢媽媽:“喲!鬱少爺也愛吃這兩個菜!”

 蘭山君:“是嗎?想來都是蜀人的緣故。”

 錢媽媽:“是,一個地方的能吃到一塊去。”

 她樂滋滋的走了。鬱清梧來的時候,她也問,“你想吃什麼啊?”

 鬱清梧笑著道:“一個豌豆炒肉,一個八寶豆腐。”

 都是尋常菜,錢媽媽很滿意——太麻煩了她可不願意做。

 為了做媒,她今日是親自下廚。

 她道:“喲,山君姑娘也愛吃這兩個菜!”

 鬱清梧:“是嗎?這也不是淮陵菜。”

 錢媽媽:“不是淮陵菜就不能吃到一塊去了?”

 鬱清梧好笑應了一聲,“您說的是。”

 他微微遲疑,“錢媽媽,那銀子……”

 錢媽媽馬上從懷裡掏出銀子,“在這裡呢,喏,你既然自己來了,就自己去給。我忙得很嘞。”

 她急匆匆走了,鬱清梧看看手裡被塞的銀子,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些燙手。

 他走到院子裡,蘭山君正在跟壽老夫人說笑,瞧見他來,她微微側身,朝著他點了點頭。

 鬱清梧驀然想起,在白馬寺的時候,她也曾經這般朝著他和阿兄點過一次頭。

 他心咻的痠軟起來。

 可能是因為這段日子實在是不好過,可能是因著即便是之前蘭姑娘給的那兩句話已經不足以扶平他現在的傷痛,想要多得一些安撫,竟有些迫不及待的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坐過去了,卻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將銀子遞過去,“蘭姑娘,我發了月俸。”

 蘭山君婉拒,“這怎麼好呢?我上回說了,你若是實在想給,也先放在你哪裡,等往後我要的時候,再與你拿。”

 鬱清梧迫切她收下這筆銀子,卻在她神色裡不敢多嘴。重一分怕她覺得自己固執,輕一分又怕她覺得自己假仁假義,只是做做樣子。

 他從未與姑娘家相處,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壽老夫人笑盈盈看著,心中舒暢,錢媽媽卻要急死了!青瓜蛋子,連句話都接不上。她本是在廚房裡面忙活的,又忍不住過來看,手裡還拿著大蔥呢,聞言立刻拿著大蔥衝了過去,道:“山君姑娘,快接著吧,你不接,他怕是夜難寢寐。”

 她風風火火,蘭山君便有些盛情難卻,只能拿著這十兩銀子,道了一句:“多謝。”

 “但也夠了。”

 錢媽媽:“不夠不夠,他們當官的別看俸祿只有十兩銀子,但底下孝敬的不少呢。”

 鬱清梧不敢在蘭山君面前做這個貪官,連忙道:“但是在蜀州,我也置辦了田宅和鋪子。”

 錢媽媽:“喲,還有田宅和鋪子。”

 蘭山君就不好說什麼了。

 鬱清梧臉上訕訕的——其實他的田宅鋪子也不多。

 剛剛說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話音落了,心中又怕山君姑娘誤會自己吹牛。

 錢媽媽瞧不上他這副模樣,衝著壽老夫人使眼色,“你昨日裡不是說要帶山君看看刀嗎?”

 壽老夫人聞音知意,“哦,是,我都忘記了。”

 她站起要給你刀的,結果後頭一直沒有顧得上。”

 蘭山君笑著道:“真有?那我可要無功受祿了,我是愛刀之人。”

 她跟著壽老夫人走,鬱清梧腳步跟隨,雖沒有人叫他,也情不自禁要跟著去看看。錢媽媽橫眉豎眼,一手拿著蔥,一手扯住他的袖子,恭恭敬敬的道:“鬱少爺,你去與我砍下廚房的柴火吧。”

 鬱清梧遺憾點頭。

 錢媽媽等人走遠了,這才道:“鬱少爺,我一樁事情與你說和。”

 鬱清梧回神,恭謹問:“什麼事?”

 錢媽媽:“我想給你做個媒。”

 鬱清梧心就撲通撲通跳起來。

 他本就覺得今日錢媽媽有些不對勁,只是沒有深思,現在聽見這句話,就馬上想到了蘭山君。

 他舌頭乾燥,喉嚨裡似乎是要冒出火來,他枯涸一般的嘴巴里努力發出聲音,“是哪家姑娘?”

 錢媽媽眉開眼笑,“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指了指不遠處扶著壽老夫人走遠的蘭山君,“你願意嗎?”

 鬱清梧耳邊先起了嗡鳴聲。

 他覺得自己腦子裡面空空蕩蕩的,又聽見自己問,“這事,可曾問過山君?”

 錢媽媽:“還沒有呢,姑娘家面子薄,還要你開口才行。你一開口,我就去問問!”

 鬱清梧一顆心就要跳出來。

 從前從不曾想過這些,但錢媽媽一提,他不假思索,只覺得自己心口軟成一團,似乎就要化成地上的泥土而去,給山君姑娘甘心當一捧淤泥奉養她的花根。但一陣風而過,吹得他頭腦清醒後,他又知曉自己是成不了婚的。

 怎麼敢成婚呢?

 他應與先生一般,孑然一身,即便萬劫不復,也不拖累任何人。

 於是火燒泥土,勢必要把自己燒成一個量大肚大的笑面菩薩。笑著道:“還是算了吧,我沒有成婚的打算。”

 錢媽媽也不是第一次做媒了,憑著一雙利眼,她無往不勝,便不敢置信今日叫大雁啄了眼睛,反覆詢問,“山君姑娘的母親可是上門來求老夫人給她做媒了,你可想清楚,你現在叫近水樓臺先得月,等過了這村,沒了這人,以後你就是哭也來不及了。”

 鬱清梧心中苦痛難言,卻還要與她說笑,“怎麼會哭呢?山君姑娘這般好,我是真心祝願她能嫁一個如意郎君的。”

 錢媽媽認認真真看他一眼,還是不肯覺得自己瞎了眼。

 她的眼睛多利啊!

 她剮了他一眼,“你說真的?”

 鬱清梧低頭,“哎,真真的。”

 錢媽媽冷笑,“鬱少爺,砍柴去吧!”

 鬱清梧只能去砍柴。

 午膳的菜餚也沒有豌豆炒肉,八寶豆腐。

 鬱清梧自知理虧,不敢置喙,又心如火熬,還不敢露出破綻來,艱難得很。

 吃完飯,他急急忙忙要走,卻見蘭山君笑著道:“鬱大人。”

 鬱清梧腳下生根。

 她說,“鬱大人,我也正要走,咱們同行一段路。”

 鬱清梧緩緩邁步。

 壽老夫人和錢媽媽瞧見了直嘆氣。

 倒是蘭山君沒有察覺,兩人並行在去大門處的廊下,誰也沒有急著走,俱都慢慢的。

 她有心要試探試探他,先笑著拉家常,給他看手裡的刀,“這是蜀刀,方才老夫人給我的,你看,蜀刀上面都有一個環。”

 鬱清梧屏住呼吸,“是,我曾經也用過。”

 蘭山君又說了幾句話,他都沒有聽進去。只看著前路,好似馬上就要到門口。

 路不多了。

 蘭山君:“我最近偶然得知,蜀州出身的大理寺卿徐大人好似對蘇公子的案子一直攔著不給結案。”

 提起阿兄,鬱清梧瞬間清醒過來。

 他沉吟,點頭,“是。”

 徐大人想要拉攏他,他也需要藉助徐大人的助力,兩人暗地裡是來往的。

 但這些事情也不敢跟山君姑娘說。

 他剛要說一些場面話,就聽她道:“下月春闈,要是用此事來造勢——”

 話剛出口,卻見鬱清梧搖了搖頭。

 “徐先生也說過這個話。”

 他說,“很多人都以為,我會如此做。”

 但他卻不敢,也不願意。

 他說,“阿兄也不願意。”

 他鄭重道:“蜀州學子寒窗苦讀十年,用盡一生的力氣來到這裡爭一席之地,不是被我們這般的人利用去做刀的。”

 一個行差踏錯,就會毀了他們的一生。

 他怎麼敢呢?

 阿兄也不敢。阿兄似乎是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曾經笑著跟他道:“清梧,你要忍住,要剋制住自己,不要讓自己成為自己厭惡的人。不要為了我,沾染上別的人命。”

 他能忍,也能剋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總有一日也能讓博遠侯府和齊王啞口無言吃下林冀身死的苦楚,到那時候他們才知道,他是多艱難才熬過來。

 但山君姑娘還念著阿兄的死,讓他心裡又湧起一股感激,道:“多謝你還想著他。”

 能想著阿兄的人不多了。

 蘭山君久久沒有回話。

 她從前總想,他是怎麼落到最後那一步的呢?

 明明他完成了大部分的心之所想,最後卻還是被推去了斷頭臺。

 她倒是從今日他的言行裡窺見了幾分真相。

 她一面惋惜,一面難免要佩服他的梧形鶴骨。

 她對他,起初就生出了幾分利用心思。但現在知曉真相,知道前面不僅有宋知味,還有齊王這棵大樹在,便知單單利用他去對付宋知味不夠,便又生出要與他同行到最後的心思。

 她自知猶如蜉蝣,不可撼樹,但她也可如山中猛虎,伺機而動,一擊斃命。

 她的刀夠快,卻也要接近那些人才行。

 她需要有人帶著她在茫茫夜路里走一段。

 她和他,應當能同一段路。

 她有自己過不去的坎,他也有蘇家兄妹兩條命。

 他們都在艱難的往前面走,她不怕前路艱難,不懼生死。她冷眼旁觀,窺他心志,雖不知日後如何,但現在卻也看得見他一身鐵骨錚錚,依舊願意負著風雪前行。

 他這般走,是必死之路。

 她這般走,也是必死之路。

 他們都是六爻卦起,知卻不避的人。

 但他不像她,多活了十年。他依舊還如同上輩子一般,在這條路上跌跌撞撞,迷茫的走著。

 她站在一片春光裡,突然停下腳步,將手裡的蜀刀伸過去,橫在他們之間。

 她握著刀鞘,將刀柄對準他,“鬱清梧。”

 鬱清梧也隨著她停下來,正眸看她。

 她說:“你要不要試著將刀刃拔出來——”

 她還記得,他在札記裡寫:我應如利刃,只等君王拔出刀鞘,讓我明黜陟,抑僥倖,均公田,厚農桑。

 他有宏圖大志,也沒有食言,多年以後,他確實是做到了的。

 但也丟了一條命。

 她沉聲道:“你要不要試著自己拔出來,而不是讓君王拔你出鞘。”

 鬱清梧訝然,不知道她怎麼會如此說。但又突然在她生氣勃勃的眸子裡看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條道。

 先生說,通兩輛馬車的是道。

 他不合時宜的想起這句話——而後覺得,也許他和山君姑娘,是可以並行的。

 只是他這個人,哪裡敢跟她同行呢?

 他不認同先生其他的話,但卻認同先生不娶妻生子的一生。

 他們這種人,還是不要拖累好姑娘才是。

 他伸出手,握住刀柄,將刀拔出來,笑了笑,“山君姑娘,我欠你不少,以後若你有所指向,我也敢揮一刀下去。”

 蘭山君幾番與他周旋,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但此時此刻,她卻驀然生出一股鬱郁之氣來。

 她緊緊盯著他,道:“鬱清梧,你要活下去。”

 鬱清梧還以為她是想起了阿兄的冤屈,握著刀認真點頭:“姑娘放心,我答應過阿兄要長命百歲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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