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6)(第3頁)
他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在驛站裡聽她的兄長叫過一次。”
蘇行舟眉頭緊皺。
鬱清梧也覺得此事奇異:“既然如此,我估摸著這其中是有一段緣故的,阿兄,你萬不可再把今日的話對其他人說。”
蘇行舟與他相交十幾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譽要緊,我不會亂說。”
又道:“但這般的事情,咱們不說,有心人也未嘗不能知會。我聽聞她後頭還去殺豬謀生了,見的人肯定多。”
鬱清梧腦海裡就浮現出蘭山君殺豬時的模樣,不經笑起她眉眼怎麼還帶著殺氣,原來有豬兄一份功勞。”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密,他便忍不住打聽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蘇行舟邊走邊回憶:“你知曉的,我十六歲的時候,為著省銀子,便帶著瑩瑩在道觀裡住著。”
瑩瑩是他的妹妹。彼時才六歲。
“那日,我給人抄書得了些錢,就想著去給瑩瑩買本新的三字經。誰知剛到鎮上的書鋪旁,便見一個跟瑩瑩差不多年歲的小姑娘在那裡乞書。書鋪掌櫃和過路之人皆笑話她痴心妄想,拿她當個樂子看,卻無人給她一本書。”
“我見此情景,自然心軟,遂從書鋪買了兩本三字經。一本給她,一本給瑩瑩。”
那時候其實是記不得長相的,只模糊記得有這麼一件事情。
“不過有一日,她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帶著上道觀大放言辭,還踢了一腳門。”
因時隔不久,瑩瑩還記得她,回自己以後要殺頭豬,給佛祖供奉豬頭,給道祖供奉豬尾。”
道觀裡其實就是他和妹妹兩人並一個道士住著。老道士笑著道:“不用管,是個酒肉和尚帶個屠宰小娘子罷了。”
他那時候才知曉兩人原來是住在山腰上的廟宇裡。
鬱清梧聽得有趣,“後頭呢?”
蘇行舟笑著道:“後頭等沒動靜了,我才開門去看,又發現外牆上用木炭寫著一句墓誌銘——我現在還記得寫的是什麼。”
鬱清梧不由豎起耳朵:“是什麼驚才絕豔之句?”
蘇行舟鄭重地吟誦:“人必有終,古無不死1。”
鬱清梧來來回回品了一番,還是決定遵從內心:“——好似平平無奇。”
蘇行舟:“你還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絕。”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這般好的字,於是臨摹了一番,當天就急匆匆上山去拜師了。”
肯定是沒有拜成的。老和尚不收他,還燒了他臨摹的紙,毀了道觀牆上的字,笑著道:“真是喝多了,怎麼寫的是墓誌銘,實在是不吉利。”
蘇行舟:“他又要我答應不再臨摹他的字,我見他實在是不願,便答應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話本里面的高人嘛。”
“只是還沒得及查,你就給我寫信邀我去斷蒼山。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將此事給忘記了。四年前,就是咱們要來洛陽那年,我帶著瑩瑩回淮陵跟道觀的觀主辭別。”
他回憶道:“當時去的時候還好,結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沒法和瑩瑩下山,就一直住在道觀裡。”
等臨走時,恰好就在山路上看見已經長大的小姑娘揹著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我當時沒認出她,那姑娘跟從小的模樣沒什麼大差別,我當時不信,如今卻也一眼認出來了。這位蘭六姑娘,跟四年前的模樣確實是有七八分像。”
鬱清梧驚奇:“原來世上真有這般不改模樣的人。”
蘇行舟點頭,嘆息道:“當年,她也屬實不容易。聽聞是個棄嬰,跟著老和尚在山下村子裡吃百家飯長大的,老和尚一去,她便又成了孤兒。”
他和妹妹瞧著她可憐,便幫著渾渾噩噩的她去醫館,等大夫斷定老和尚死得不能再死絕無生還可能後,又幫著定了棺材,這才回去。
他唏噓道:“當時瑩瑩還一直跟我說,那是個可憐極了的人,同情她得很,哭了好幾日呢。”
結果,可憐的人成了鎮國公府的姑娘,瑩瑩卻死在了洛陽。
連淮陵都沒有回過。
鬱清梧聞言,沉默了許久才道:“若是淮陵長大的,一時半會怕是改不了習性和言語。那她進了鎮國公府那般的家,應當也過得不太好。”
他嘆息道:“方輿之見啊——”2
當年瑩瑩,不也是因著這個死的麼?
他神色清冷起來,蘇行舟卻因碰見了一位特殊的故人,拜祭妹妹的時候心情也愉悅了一些,小聲對著妹妹的轉生燈嘀咕了起來。
他話一向瑣碎,嘮嘮叨叨一大串,如同“你要是活著肯定也能一眼認出一天。
妹妹常說他像個碎嘴老頭。他嘆口氣,笑著道:“你當年還說我這般模樣是不能給你找到嫂子的,如今被你說中嘍,你兄長我如今還是孤寡一個。”
“好在你清梧哥哥陪著我一起,否則我形單影隻一個人,多難啊——”
鬱清梧跪在一邊靜靜的聽著,不斷給瑩瑩燒紙錢。他心情沉重,眼眶溼潤,等出來時,蘇行舟拍著他的肩膀道:“你下次來需得歡歡喜喜的,瑩瑩是個愛笑的孩子,你這樣,她該笑不出來了。”
鬱清梧低頭嗯了一聲,等走了幾步,他突然道:“總有一日——”
蘇行舟卻打斷他的話,“別總記在心裡。”
他認真道:“清梧,生死有命,瑩瑩的死怪不了你。且你當年中了探花,本是可以留在洛陽的,結果為了瑩瑩的死打上博遠侯府,鑽了圈套,這才被貶去了淮陵,當時我就已經覺得對不起你了。”
他神情肅穆:“若不是這次鄔閣老高升,你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清梧,你跟我不一樣,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萬不可再像年少的時候那般莽撞了。”
他跟鬱清梧兩人自小比鄰而居,也是同時碰見的鄔閣老。但他卻沒有什麼匡扶天下的大志向,只想著考個官回淮陵去做縣太爺,往後一輩子窩在那裡做個小小的父母官就好。
只是後來瑩瑩一去,他也沒了心思春闈,失了時機,便留在洛陽繼續讀書,等明年的春闈再考。
蘇行舟笑著說,“若是明年開春運氣好,我能考個一官半職去淮陵,便帶著瑩瑩的牌位回家,到時候就不用你陪啦。”
他重重的拍鬱清梧的肩膀,“你在洛陽要好好的,我以後需靠在你這棵梧桐樹下乘涼。”
又笑道:“但我可是要立志做千年不破船的,說不得要活到一百歲去。”
“清梧,你小子可要好好活,不然怎麼護佑一百歲的我?”
鬱清梧便更重一點錘他的肩,“行——百歲縣令!”
蘇行舟哈哈大笑,跟鬱清梧離開白馬寺之前,又看見了蘭山君和鎮國公府一行人。她們呼奴喚婢,寶馬雕車,看著很是顯赫,跟他們的布袍格格不入。
蘇行舟便想起當年她揹著老和尚屍體下山,固執的求醫館大夫起死回生時的模樣,由衷道:“若真是她,還望她餘生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了。”
鬱清梧沉默一瞬,而後沉沉道:“你倒是把瑩瑩的話也學了去。”
蘇瑩瑩最喜歡說的便是“快些有錢吧,往後餘生就不吃苦了。”
臨死前,還叮囑他把這句話帶給蘇行舟。
不過,她那次讓他帶的是:“鬱家阿兄,你記得讓我阿兄往後餘生多活些年頭,千萬別像我一樣短命了。”
小姑娘一生所活,不過十三年。
作者有話要說
人必有終,古無不死:古人的墓誌銘,之前記錄的,沒有記出處,去百度找竟然找不到,但我記得很清楚是一句墓誌銘。
方輿之見:方輿,地也,指偏向性的地方偏見,類似於現在的地圖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