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體罰
秋華年雖然不去知府夫人組織的青蕪庵禮神活動,但一直關注著相關消息。
現在不好打擾蘇信白,秋華年便讓接觸的人多的孟圓菱多留意一些,也讓金三和金婆子注意外面的風聲。
事實上,他根本不用做這些叮囑,因為青蕪庵發生的事情,在帖子邀約的當天就傳遍了全府城。
“你說知府夫人在青蕪庵發現了來歷不明的女冠?”
金三點頭,“千真萬確呢,提刑按察使司的捕快們出動了不少,現在城裡都在傳,之前丟的那些小姐和哥兒,都是被寺廟拐沒了。”
秋華年點頭不語。
這事其實有些蹊蹺,畢竟知府夫人是提前幾天大張旗鼓要去的,青蕪庵就算真有問題,幕後之人也該早就清理乾淨了才對。
怎麼會放在那裡,一下子就被知府夫人發現?
說不準,這是知府司涇設的一個局,為的是打草驚蛇,把幕後之人引出來。
聽到這些消息回閔家小公子今天也去青蕪庵了。”
“樂逸?”秋華年嘆氣,“只要收到帖子,那嬤嬤肯定要他去,不管他是不是受到排擠,能不能和其他人相處得來。”
“樂逸這次沒出什麼事吧?”
“應該沒有?我聽到的消息是那青蕪庵裡的賊人藏不住了,想把身份不明的女冠殺人滅口,被閔家小公子發現救了下來。這是好事啊。”
“樂逸受傷了嗎?”
“我專門問了,說是沒有,他的身手肯定不會受傷的。”
秋華年說,“我準備些禮品,回頭上門慰問一下他吧。”
……
青蕪庵已經被官兵團團控制住,今日神佛自然是拜不成了。
為了防止知府夫人請來的貴眷們出現意外,所有人被統一護送到了知府家的附近的大莊子上。
事發突然,閔樂逸和跟著自己的下人們沒在一輛車上,他也不想去找,一個人蹲坐在僻靜處發呆。
腳步聲打斷了閔樂逸的思緒,他回頭,看見的不是嬤嬤,而是個更討厭的人。
“蘇小姐,有什麼事嗎?”
蘇信月居高臨下看著閔樂逸,一副找事的樣子。
“看來傳聞不錯,你確實規矩多了,終於不再滿口的村言粗語汙人耳朵了。”
閔樂逸眉毛一豎,“蘇信月,聽說你被嫡母關了將近三個月的禁閉,剛被放出來又想關進去嗎?”
“你——”
蘇信月正欲爭吵,突然聽到一聲咳嗽,兩人回頭,看見了帶閔樂逸的那位嬤嬤。
蘇信月立即收斂神情,舉止嫻靜地站在一旁。
閔樂逸低著頭站起來。
“閔小公子,老身終於找到你了,這裡人多眼雜,請小公子跟老身走吧。”
閔樂逸腳步猶豫,他知道他肯定又要挨訓。
“閔小公子?”嬤嬤語氣平靜地又叫了一聲。
閔樂逸餘光看見蘇信月幸災樂禍的眼神,一時氣悶,跟在後頭走了。
嬤嬤把閔樂逸帶進一間房間,裡面空無一人,桌上設著茶水。
“這裡是莊子上管事分給小公子的暫歇之處。”
閔樂逸吞嚥了一下,嗯了一聲。
嬤嬤轉頭,“這裡無人,老身就在此處問一問小公子規矩吧。”
“今日在青蕪庵,小公子為何以身犯險?”
“我敬完香,走到側面想躲個清靜,突然聽見呼救和掙扎的聲音,我怎麼能不管?”
“小公子可以出來叫人過去。”
“當時近處只有貴眷,我是最能打的了,等去外面叫護衛和小廝進來,人都已經被勒死了!”
嬤嬤淡淡道,“那也是她的造化,是老天要她死。小公子千金之軀,怎能立於危堂之下?”
閔樂逸吸了口氣,想要辯駁,生生忍住。
嬤嬤見他不服氣的樣子,皺起眉頭,臉上皺紋加深,像嚴峻的溝壑。
“這樣要命的事,小公子還不知反思?小公子本就因為打架名聲不好,這次動手的事情再傳出去,不怕給家中蒙羞嗎?”
“我都是沒辦法才出手的,上次是為了救貓,這次是為了救人!”
嬤嬤目光冰冷,看得閔樂逸渾身不自在。
“小公子今日這是第幾次出言頂撞了?如果不想讓老身教,老身即刻便可辭館離去。”
閔樂逸想到父親和鬱氏一族,怕真氣走嬤嬤,自己沒法交代,只能服軟。
“嬤嬤別生氣,我不會再亂說話了。”
但這一次,嬤嬤並不打算就此收住。
“小公子還未認錯。”
閔樂逸抿了下嘴,握緊小拳頭,倔強地保持沉默。
嬤嬤皺眉,轉身從桌上拿起一根柳條。
“我還從未這麼和小公子立過規矩,看來今日是不得不動手了。”
筷子粗細的柳條長約一丈,柳葉被摘了,樹皮還帶著青色,末端被嬤嬤拿在手裡,微微搖晃。
“小公子伸手吧。”
閔樂逸僵硬了一瞬,把兩隻手並在一起伸起來,拇指和食指上的針痕還未消去。
“小公子認錯嗎?”
閔樂逸不說話,他不想承認自己救人是錯的。
唰的一聲,柳條打在細嫩的手心,瞬間留下兩邊凸起的紅痕。閔樂逸肩膀抖了一下,一聲不吭。
“小公子認錯嗎?”嬤嬤的聲音愈發冰冷。
閔樂逸還是不說話。
又一道柳條落下,鞭打在細肉上,聲音在空曠的屋裡迴盪。
“小公子認錯嗎?”
……
一連打了數十下,一次比一次重。直到手心已經紅腫一片,幾絲破了皮的地方露出鮮紅的肉,閔樂逸依舊一聲不吭,倔強地死活不開口認一個錯,哪怕是假意認錯他也不肯。
嬤嬤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硬點子,她知道閔樂逸的手不能再打了,不然就真要留疤留傷了。
她放下柳條,淡淡說道,“小公子先好好想一想,明日老身再來問你。”
聽見身後響起開門關門的聲音,閔樂逸呆呆站了一會兒,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手上的傷鑽心地疼,他長這麼大,還從沒這樣捱過打。
之前在南邊鄉下,小時候的他太淘氣,祖母必要時也會打他幾板子,教他道理。
但那時候挨的打,和今日挨的打,一點兒也不一樣。
閔樂逸茫然地走出屋子,他不知自己要去哪裡,只是避著人走著。
一直走到沒人的牆角邊,幾叢花樹下,他又被熟悉的人攔住了。
蘇信月瞧了眼閔樂逸發紅的眼睛,藏在袖子裡的手,臉上止不住的得意。
“我就知道你要捱打了,痛哭流涕的時候是不是後悔死了?”
她是專門等在這裡看好戲的。
閔樂逸反應過來,忍著手上的疼痛揚聲道。
“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從來不後悔!”
“還嘴硬呢?你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閔樂逸不明白。
“有娘生沒娘教的野哥兒,太可笑了。你真沒看出來?鬱氏根本就沒瞧上你,不然早就定親了。”
“鬱氏一族的大夫人如果真沒權利給鬱閩定親,她何必專門她一個人決定不了,再送個嬤嬤教你,給你個機會好好改過。”
蘇信月看著閔樂逸,眼神複雜,有嘲諷也有嫉妒。
“如果不是你父親是鬱閩的恩師,你連這個機會都沒有。遼州鬱氏是何等人家,鬱閩又是公認的天才,你這種野貨也配?”
“你胡說!”閔樂逸下意識反駁。
“瞧出來鬱氏打算的又不止我一個,這些日子你在外頭赴宴,誰不把你當笑話?背地裡都打賭你究竟能不能改好呢。”
蘇信月見閔樂逸眼睛紅了,暢快而滿意地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好好學規矩吧,不知道能不能成的鬱氏小夫人。”
……
秋華年一直打聽著青蕪庵的消息,天色漸黑時,聽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官兵從庵中抓出數位有嫌疑的賊人。
那些跟著知府夫人出去的貴眷們,也都妥善護送回家了。
秋華年鬆了口氣,讓金婆子做些閔樂逸愛吃的糕點,打算明天上門看望他。
與此同時,岫巖山清風書院,昏暗的天色裡,鬱閩有些踟躕。
剛才大嫂請的嬤嬤託貼身小廝閔樂逸今日脾氣太倔受了些教訓。
嬤嬤給他說這個,是讓他知道一下,撇清關係,免得他日後從別處聽到風聲說不清楚。
鬱閩想到閔樂逸的脾性,能猜到這教訓恐怕不輕。
他猶豫了一下,朝書院外走去。
自從兩家有心定親後,為了避嫌他就再沒見過閔樂逸了,但他猜閔樂逸或許在那裡。
閔府後花園,靠山外的地方,有一大塊太湖石,順著它爬上去,能爬到牆外的亭子裡。
鬱閩到的時候,果然在亭子的陰影裡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
閔樂逸抱著膝蓋低著頭,昏暗的光線照不清他的臉。
鬱閩上前,站在幾步外,不知該說什麼。
他從未見閔樂逸這樣沉寂過。
其實他並沒有特別瞭解閔樂逸。
這個哥兒是張揚的、放肆的、大膽的,看似蠻不講理,實則最講道理。像清晨長河水面上紅彤彤的太陽一樣漂亮。
不等他想好怎麼開口,閔樂逸先說話了。
他聲音嘶啞,聽著就痛。
“鬱閩,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大嫂她不喜歡我,知道她說沒法做主婚事是騙人的?”
鬱閩愣了一下,閔樂逸怎麼突然問這個?
“說,不許撒謊。”閔樂逸咬著牙。
“……我只知道祖母給了大嫂定親的鐲子,但大嫂沒拿出來。”
閔樂逸低低笑了幾聲,指甲戳進受傷的手心,疼得他發抖。
“所以你們騙我,說秋闈後定親是假的,讓我以為事情已經定了,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
鬱閩急道,“怎麼會?只要你改好了,我們怎麼會不定親呢?我心裡一直是拿你當未婚夫郎看的。”
“連你也覺得我不好,我得改是嗎?”
閔樂逸猛地抬頭,佈滿整張臉的淚痕讓鬱閩瞬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閔樂逸淚眼矇矓地看著鬱閩,那一點年少的心生出的些微好感,如鏡花水月般破碎,被風吹散,徒留填不平的瘡口。
他急急從腰上解下鬱閩送的玉佩,砸在對方身上。
“你們愛娶誰娶誰,愛教誰教誰,小爺我不嫁了!”
他不看鬱閩,咬緊牙關,拼命朝山下跑去,怕稍留一步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鬱閩慢了一拍,沒攔住他,怔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
手裡冰冷的玉佩似有千斤重。
他挑的時候,沒有特別上心,此時拿在手裡,卻像是貴重到拿不動一樣。
就像閔樂逸,親耳聽見他說出“不嫁了”,鬱閩才後知後覺感到了慌張與心痛。
他握著玉佩,渾渾噩噩回到書院,晚間的課堂已經結束,學子們正在各自洗漱休息。
鬱閩迎面碰到杜雲瑟,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星。
“杜公子,我……有事問你。”
杜雲瑟不動聲色地抽回袖子,除了秋華年,他不喜歡任何人這麼接近。
“鬱公子請講。”
“你和秋華年,你和你夫郎,為什麼事吵過架嗎?”
杜雲瑟微微皺眉,眼神冰冷。
“鬱公子的問題未免太失禮,我與夫郎的私事,為何要告訴你?”
鬱閩知道自己問得荒唐,但他心裡堵得厲害,實在是忍不住。
“怎麼可能不吵架呢,對吧?總有些小問題,有合不上的小地方。”
杜雲瑟淡淡地打斷他,“在我眼裡,我夫郎什麼地方都是最好的,更不忍用爭吵讓他傷心。至於鬱公子怎麼樣,與我無關。”
“還有,我夫郎與鬱公子素昧平生,還請鬱公子少提他的名字。”
杜雲瑟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鬱閩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月下,直到露水打溼他的薄衫,也沒有移動。
……
夏日天黑得晚,春生上的私塾放學也晚些。
秋華年幾人等春生回來後開始吃飯,剛吃完飯,原葭就帶著原若上門了。
秋華年一聽,原來是為了清涼油的事。
春生帶著清涼油去學堂,原若沒見過很好奇,春生就把自己的送給了他,回來告訴秋華年,秋華年又給他補了一個。
原葭替弟弟道謝,“原若年紀小,看見新鮮的好東西,免不了多問幾句,春生和他關係好,人又大方,直接給了他,給鄉君添麻煩了。”
秋華年笑道,“這是他們倆的同窗情誼,一瓶清涼油不值什麼,不用專門過來的。”
原葭搖頭說,“鄉君大方,但我這個做姐姐的卻不能不教他,不能讓他養成要東西的習性,所以特意帶原若來給鄉君道謝。”
原若頭上戴著一條漂亮的繡花抹額,紅唇白齒,像觀音座前的童子。
他乖乖對秋華年拱手施禮,“謝謝鄉君。”
秋華年被萌了一下,拿旁邊的果子給他吃。
“這罐你們先收著,過兩天清涼油就在秋記六陳裡賣了,一罐兩錢銀子,不限量,你們覺得好用的話,以後可以去鋪子裡買。”
原葭放下心了一會兒話。
秋華年沒有看錯,原葭確實在數學上很有天賦,秋華年寫的那本《算學淺要·方程》,她已經全部吃透了,還無師自通想到了更深入的問題。
“我父親生前曾任某縣的主簿,負責清算糧倉,監督水利工事,每天都和算術打交道,我耳聞目染下也學了一些。”
“原來是家學淵源。”
“只是些小技罷了。”
秋華年覺得原葭的想法值得深入研究,鼓勵她也寫一本書,投稿給齊民書坊。
原葭有些猶豫,這世道女子和哥兒寫書出書的太少了。秋華年好歹是鄉君,有貴族身份,她一個平民女子,根本不敢想。
“你應當知道,齊民書坊是蘇家公子辦的,他收稿只看書,不論出身,只要你寫得好,不怕他不用。”
原若在旁邊脆生生地勸她,“姐姐試一試吧。”
原葭吸了口氣,“好,我來試試,有了初稿再來請鄉君過目。”
……
送走原葭和原若後,秋華年讓金三鎖好各處的門,打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