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5 裴元的債務帝國
裴元臉上掛著笑,心裡mmp。
他猶豫了一下,開口答道,“這不是下官能夠決斷的,還要看鎮撫司的意思。” 還未斟酌出什麼好藉口,那張容就冷哼了一聲,“韓千戶用得著你,這是你的福氣,別不知好歹。” 韓千戶不接這話,輕笑著看裴元。 裴元心知此事怕已成定局,再不識趣,那韓千戶喊百八十人來砍自己也說不定。 他只能咬牙說道,“卑職自然從命,只是此事能不能推遲兩日?” 韓千戶聽了好奇的問道,“這是為何?” 裴元本不想提,但如今也只能如實相告,“再過兩日,便是鎮撫司發放祿米的日子。卑職想領了這個月的糧餉,再隨千戶去做事。” 韓千戶聞言一頭霧水,覺得這傢伙簡直莫名奇妙。 “你是朝廷正六品的百戶,便是在我這裡,也不會短缺你的餉銀?難道怕我南京鎮撫司支應不起嗎?” 裴元喉嚨嚥了一下,低聲說道,“卑職有幾筆息錢急著要還,若是錯過了日子,又要多滾上一滾。” 說起裴元身上的債務,那可真是一言難盡了。 他老子還在的時候,就欠下了幾百兩。 偏偏這傢伙又是個酒蒙子,不管是得了餉銀,還是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好處,喝起酒來,就醉生夢死,顧不上其他。 裴元從小跟著這老子擔驚受怕,被人堵著門要債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等裴元稍稍懂事,就忍無可忍的主動接手了他老子手中的那些債務。 隨後依靠著每年六十兩的餉銀,以及少量見不得光的收入,勉強維持著二人的生活。 為了不讓債務膨脹的太快,裴元通過大量的小筆借款還上了壽寧侯家的大頭,隨後輾轉騰挪著,控制著債務的規模。 壽寧侯家的息錢很是兇猛,一筆款子只要沒還完,不管之前還了多少,等到結息的時候,都要按全額算完息錢,再滾到債務上去。 裴元還掉了壽寧侯家這一筆,那些小筆款子就有了能轉圜的餘地,總能在結息之前週轉還上。 那時候,裴元才九歲。 九歲的裴元掌握著他那多達上百筆的龐大債務帝國,生無可戀。 年初的時候,他老子死掉,少了那些額外的收入,裴元的債務帝國幾乎要面臨崩潰的窘境。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莫名的覺醒了這個“債務清算系統”,而且年齡到了,可以承襲正六品百戶的職位。 裴元家這個世襲百戶,足以追溯到三代之前。 景泰元年的時候,因為土木堡之變,死傷了大量的武官,又有傳言說瓦剌大軍還要入寇,大同和宣府的馬草不夠,所以天子格外開恩,允許百姓捐馬草為官。 詔令一出……,北地豪紳跑了大半。 等到第二年的時候,天子又下詔,說,哈哈哈,之前和你們鬧著玩兒,瓦剌人未必還來!盛世只是起點! 而且又把價碼提到了可以捐世襲武職,實授錦衣衛官職。 裴元的太爺爺這時候果斷出手抄底,捐了糧秣六百石,得了錦衣衛試百戶的實職。 老爺子行商了半輩子,沒吃過什麼虧。進入錦衣衛為官沒多久,就因為手腳大方,心思靈透,成為了錦衣衛指揮使盧忠的心腹。 從六品的試百戶,也成功的晉級為了正六品的真百戶。 再後來,就因為事涉太上皇的金刀案,和錦衣衛指揮使盧忠一起被下獄。 等太上皇成功復辟,錦衣衛指揮使盧忠被凌遲處死…… 裴元的太爺爺散盡家財,終於和盧忠劃清界限,得以倖免。 但除了一個百戶的襲職,什麼都沒給後人留下。 或許是親見了這一番跌宕起伏,裴元的祖、父兩輩都活的很通透。 等兩人沒了的時候,留給裴元的除了這個百戶,還有一屁股陳年爛賬。 裴元到手的這個百戶,雖然底子不好,但是飽含了朝廷的誠意。 這五十多年來,每月都能領到實打實的十石俸祿,和當初輸捐的六百石相比,已經收穫十倍不止。 但是,那又怎樣? 一石米如今能賣五錢銀子,裴元就算一年不吃不喝,也才能攢六十兩銀子。這個數字,甚至不夠那幾百兩欠賬每年的利息。 後來,相熟的叔輩有人提點了一句,若是能想法遞補一個百戶實職,或許能撈點油水,補貼一下生計。 這時已經是正德六年,別說一個小小的百戶,就連很多襲職的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都每天揣著手等補缺。 比如說,反映時代大浪潮的《金瓶梅》中,補不到缺的陳千戶,就只能開棺材鋪為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世襲千戶謝希大,只能唱曲幫閒。男主西門慶死後,他的實缺也被人早早惦記。 裴元找人打聽過,如今一個百戶的實缺,錦衣衛那裡的明碼標價是三千兩銀子。 這個價格比他老爹買官時,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如今裴元這點俸祿銀子,只能夠餬口的,更別提還要擠出錢來平掉老子的賭債,想要再補個實職,已經是痴人說夢。 好在,裴元有這個“債務清算系統”可以玩一把大的。 於是裴元找有頭有臉的債主們多方打聽,守到了出來小賭怡情的谷大用。 開始的計劃是,從谷大用那裡借三千兩銀子,來補個實缺。 但是等錢被“債務清算系統”強行借到了,裴元才發現了個蛋疼的事情,他能強行借錢,但是不能強行買官啊! 何況是用谷大用的錢,找谷大用買官。 這踏馬不就是妥妥的空手套白狼嗎? 眼看醒悟的谷大用要當場翻臉,裴元腦子一空,直接喊出了“三萬兩!” 一個錦衣衛百戶能賣到三千兩,是因為補缺之後,確實有機會能撈到三千兩。 當溢價達到了十倍的時候,這場借貸已經不是借貸了,而是變成了一次可能帶來暴利的風投。 就連谷大用也沒法拒絕這個誘惑。 何況,借出去的錢不是又回來了嗎? 於是裴元的債務帝國受到了致命打擊,“債務清算系統”也刷新出了債務上限和超支債務的強制結算日。 接下來的麻煩也隨之而來。 裴元借谷大用三萬兩銀子的事情,瞞過了不少人,但是瞞不住那些關心呵護他的債主。 雖然裴元一再聲明,谷公公對自己的財務狀況很是瞭解,並不急於催款。 可那些借款人還是慌了神,很多人還信誓旦旦,只要能按時歸還本金,甚至可以免掉息錢。 裴元必須得趁著消息散佈開之前,以自己得到實職為契機,趕緊多借幾筆長期的款子,並把將要到期的一些及時結算。 要是等到從南京再趕回來,那就全完了…… 聽裴元含糊的說完,韓千戶哦了一聲。 她時常和市井江湖打交道,倒不是不識人間煙火。 她想了想,屈指一彈,手中把玩的那個白瓷小杯就向裴元飛來。 裴元慌忙雙手接住。 韓千戶笑道,“這樣吧,本千戶就提前幫你把這個月的餉銀結了,免了你的後顧之憂。” “你手中的這個杯子,是我的一件信物,你拿著它去最近的寺院或者道觀,找人要六兩銀子,多餘的就算賞你了。明日午時,你來這裡見我。” 裴元聽了頗覺意外。 他是正六品百戶,每月可以領十石糧食,折算成銀價並不穩定,只能是個大致的數字。 比如今年北直隸因為有人造反,米價維持在每石五錢以上,那就是五兩銀子多些。河南旱災持續,一石米就能賣到一兩二錢,但是河南太遠,運過去也不現實。 理論上,兩京官員的俸祿也可以將米直接折成銀兩,今年兩京的折算官價是七錢銀子一石。 按照這個官價,裴元可以到手七兩,但要這麼想,那可就太天真了。 因為按官價計算的時候,並不能全額髮放,要進行折色。 大明朝徵收賦稅的時候,因為貨幣流通性不足,實行錢幣和實物並行的雙軌制。 比如南方的絲織業發達,徵收賦稅的時候,繳納糧食不如繳納絲織品方便易行,於是朝廷開恩,允許百姓直接交納絲織品。 那些稅吏就先把絲織品換算成錢,然後再把錢換算成應當繳納的糧食。 絲織品換算成錢的時候刮一筆,錢換算成糧食的時候再刮一筆。 官員們都很愉快,這是善政啊! 慢慢的,庫房裡攢了一堆用不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朝廷也很為難。於是朝廷想了想,得,我再把這些東西折算成工資發下去,不就好了? 官員們這時候就很懵逼,這尼瑪啊! 裴元身為正六品官員,年俸是一百二十石糧食。 這一百二十石糧食仔細拆分後,本色俸為六十六石,折色俸為五十四石。 本色俸的六十六石可以實際領米十二石,折銀俸四十五石,折絹俸九石。折色俸的五十四石,其中折布俸為二十七石,折鈔俸為二十七石。 大明寶鈔因為朝廷的肆意印刷,瘋狂的貶值,正德年間已經毫無流通價值,折鈔俸這二十七石基本上等於餵了狗。 折絹俸的九石和折布俸的二十七石,實際價值不到賬面數字的十分之一。 折銀俸的四十五石,才是真正能按七錢一石計算的糧食。 要是按這麼算,裴元就虧麻了。 若非錦衣衛屬於強力部門,暗地裡一直是足糧俸,裴元的債務帝國早就崩潰了。 韓千戶差借裴元,直接補給六兩紋銀,這就相當大方了。 韓千戶說完,見裴元還愣著,以為他找不到門路,當即笑問道,“怎麼?莫非還得本千戶親自給你取來。” 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張容在旁笑呵呵的插了一句,“智化寺就在不遠。” 韓千戶臉上的笑容收了收,隨口道,“就智化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