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父乃袁逢!
在馬融看來,這小子著實有點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以為這小子純粹是個叛逆刺頭,不為家人所容,所以才來自己這裡避難順便鍍金。 可現在看來,這小子本身就是一塊被大便糊住的金子,真要給他洗乾淨了拾掇清爽了,絕對是光芒四射啊。 那麼小就搞明白了那麼多東西,那他是不是也搞明白了很多其他的東西? 五經十四家法,他都閱讀了嗎?都有自己的看法嗎? 古文經典的解經方式,他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嗎? 馬融按下了心頭的疑惑,在眾人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看來術的確是學有所成,不過師者授課,學生需肅穆安靜,不可肆意妄為,這一點還是要注意的,所以術,你知錯嗎?” 袁樹咧嘴一笑。 “學生有錯,老師便無錯?” 這話說出來,堂中諸人頓時大驚。 方才與袁樹眉來眼去的小舞女更是大驚,不自覺的攥緊了手中絲巾,死死地看著袁樹。 方才這一對老小談那些高深的學術問題他們不懂,就像是看著神仙打架一樣無能為力,可現在,這可是…… “為師有錯?” 馬融眯起眼睛看著袁樹:“何錯之有?” “課堂肅穆是應當的,弟子嚴肅也是應當的,但是老師於授課之地多置女樂,本屬不應當,老師置之,弟子無話可說,但老師置之又不讓弟子觀看,這著實太過於為難弟子了。” 馬融聞言,不怒反喜,嘿嘿笑了出聲,感覺這小子越來越有意思了。 居然敢對我開炮? 老不修的心思立馬佔了上風,馬融立刻發起了新一輪攻擊。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師年過八十,即使逾矩,又如何?聖人不曾言,不言,便無所顧忌,無所顧忌,便是將女樂至於爾等面前,又如何?” 袁樹大喜,心想還有如此好事? “那老師何不置女樂於弟子身前,之前相隔甚遠,弟子看不真切,置於身前,方能仔細欣賞!” “????” 馬融愣住了。 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許崇雖然沒明白之前袁樹和馬融的一頓學術交鋒是什麼意思,但是現在這個局面,他看懂了。 老大這是在為大家夥兒謀福利,好讓大家夥兒都可以近距離觀看那些身姿曼妙的女子跳舞唱樂! 真是好老大! 我一輩子追隨你! 於是許崇便十分期待、傾慕的注視著為他爭取利益的袁樹。 馬融也是愣了一陣子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被袁樹給借力打力了,頓時一陣惱火。 “小子無禮!” 袁樹絲毫不懼。 “弟子哪裡無禮?” “頂撞師尊,便是無禮!” “弟子不過是順著師尊的意思有所請求,如何能算無禮?” 袁樹攤開雙手笑道:“況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說明孔子十五歲之後才開始立志學習,吾等後輩也應該在十五歲之後立志學習,端正自身,眼下弟子不過十歲,十五之前,聖人不曾言,不曾言,便沒有顧忌。” 馬融再次愣住。 好啊好啊,我用老壓制你,你用小還擊我? 你用我的魔法回擊我的魔法? 這小子,還真有點意思! 馬融擺出一副生氣的臉,在身邊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站起來,提著戒尺來到了袁樹的面前,舉起戒尺,衝著他的腦袋敲了三下,然後揹著手走出了教堂,宣佈今天的授課結束。 一群出身不凡的小弟子們用各種複雜的眼神看著袁樹,也紛紛退場。 許崇則是立刻衝過來對著袁樹的腦瓜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老大,你沒事吧?疼不疼?老傢伙實在是太狠了,居然對著腦袋打!咱們要報復回去嗎?” “報復你個頭啊!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需要你報復?” 袁樹沒好氣的給了許崇一個毛栗子,然後轉過身注視著馬融逐漸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當日晚間,袁樹沒有和之前幾日一樣偷偷把那小舞女約出來談天說地聊人生聊理想順便揩油,而是悄悄的從馬融居所院落的偏門進入,摸到了馬融的房間裡,躲過了守夜人的視線,一點一點匍匐前進到了門口。 看著正在邊上打瞌睡的兩個守夜人,袁樹撇了撇嘴,靈巧的小身板幾下子就來到了門前,輕輕推開門,一下子就把身子擠了進去,無比絲滑。 馬融的臥房很是華麗,到處都是綾羅綢緞,連地板上也鋪設了軟墊。 聽說這軟墊還是從西域買來的,價格非常昂貴,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軟綿綿的,很舒服。 房間內點了幾支紅燭,整個房間裡有著暗淡的光線,倒很是營造出了一種利於睡眠的感覺。 除此之外,還有很好聞的薰香的味道。 這住宿條件,比袁樹在袁氏家族的住宿條件還要好上好幾倍,不由得讓袁樹感到十分的羨慕嫉妒,甚至不由自主的萌生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想法。 不過他來這裡倒也不是為了這個,所以摁下心中不爽,悄悄靠近了馬融的床邊,聽得床上有人的呼吸聲,聲音很輕。 但是…… 咦? 怎麼感覺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 馬融睡覺是和兩個人一起睡的? 不對吧,馬融年輕的時候有不少風流韻事,但是上了年紀以後就不這樣了,他的妻子前些年就去世了,之後他也沒有怎麼納妾。 年齡大了,身體不好,也沒有那方面的衝動,養了一群小美女在家裡純粹是為了賞心悅目,還真沒有什麼桃色風波。 所以…… 袁樹伸長脖子抬起頭,隔著一層床紗,他隱隱看到馬融這邊的確只有他一個人在睡,但是這床被子未免太大了,裡頭的東西好像也有點多…… 馬融八十七歲了,身子早就縮小了不少,哪裡能撐得起這麼大的被子? 於是他掉轉視線往床尾望去,瞧見兩個長髮姑娘睡在床尾,呼吸聲此起彼伏,貌似睡得很香。 “暖床”。 這個詞語忽然出現在了袁樹的腦袋裡。 然後他有點錯亂。 不是,你這老傢伙三更半夜把我喊過來,自己睡得乎乎的就不說了,還有兩個侍女給你暖床,你咋就那麼……不講道理呢? 這樣想著,袁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喊了一嗓子。 “老師,弟子袁樹前來拜見!” 這聲音不大,床尾那兩睡得很沉的侍女就沒醒來,但是馬融年紀大了,瞌睡輕,袁樹這麼一喊,他就醒了。 睡眼惺忪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打了個哈欠,然後扭過頭掀開窗簾,卻並沒有瞧見往日能瞧見的矇矇亮的天光。 “天還沒亮?那我怎麼醒了?” “是弟子把您喚醒的,老師。” 袁樹杵著個大腦袋伸到了馬融面前,咧嘴一笑,一口大白牙反射出詭異的光。 馬融一眼看見袁樹的笑臉,還有一口大白牙,頓時一愣,然後張大嘴巴,好像是要尖叫,但是沒叫出來,倒是被嚇了個好歹。 袁樹看著馬融的模樣不對勁,趕快上前給他揉胸口。 “老師!老師!您沒事兒吧?” “我……我……我……你怎麼在這裡?” 馬融好容易回過神來,死死盯著袁樹,惱火道:“現在是什麼時辰?這裡是為師的臥房!你怎麼闖進來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現在是三更天了。” 袁樹看著馬融惱火的樣子,也覺得不可思議:“不是老師讓弟子三更天來找您的嗎?” “我?” 馬融愣了,疑惑道:“我何曾讓你這小子來臥房?” 袁樹也愣住了。 “您白天的時候用戒尺敲打弟子腦袋三下,又揹著手離去,不就是暗示弟子夜半三更之時從偏門進入您的臥房向您討教問題嗎?” 馬融眨了眨眼睛。 “我是這個意思嗎?” 袁樹眨了眨眼睛。 “您不是這個意思嗎?” 一老一小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空氣中漸漸瀰漫起了令人尷尬的氛圍。 少頃,袁樹實在是扛不住這尷尬的氛圍了,只好主動開口。 “難道老師不是這個意思?是弟子誤解了?” “比起這個,我還是更在意你到底是如何從我用戒尺打你又揹著手離開這件事情上悟出了我要你夜半三更來臥房見我這件事情……” 馬融幽幽的來了一句,神色十分的幽怨:“我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瞌睡本就輕,晚上難得睡著,好不容易睡著,被你小子弄醒,這下好了,漫漫長夜,你教我如何是好?” 袁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老師名聲那麼大,學問又那麼高深,咱們研究學問的出發點就是微言大義,所以弟子就自主認為老師的一言一行都是深意,需要細細琢磨考量。” 馬融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你小子可真是老太婆鑽被窩——給爺整笑了! 微言大義用在這種事情上? 是你太敏感還是我太粗糙? 馬融只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很多髒話想要罵,但是不知道怎麼說出口,憋得十分難受。 不過這麼一整,馬融也完全清醒了。 兩人說話的動靜還是把床尾那兩個負責暖床的年輕小侍女給弄醒了,她們還以為馬融要起夜,揉著眼睛就爬了起來,然後看見了袁樹這個不速之客。 在她們將要尖叫之前,馬融開口解釋了這件事情,讓這兩小侍女繼續睡,別管他們師徒兩個。 兩個小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一臉懵逼的順從馬融的命令,重新躺了下去。 這倒是讓袁樹有點意外。 “老師不想趕走弟子嗎?” “比起趕走你,我倒是覺得留下你與你談天說地會更有意思,否則漫漫長夜,我就要苦苦熬過去了。” 馬融嘆了口氣,緩緩道:“術,我教授弟子數十年,頑劣不堪者有之,驚才絕豔者有之,但是同時令我感到頑劣不堪和驚才絕豔的,你還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了。” 袁樹不好意思的抹了抹自己的腦袋。 “弟子沒有老師說的那麼好啦……” “我不是在誇獎你!” 馬融又犯了一個白眼:“聽話要聽完全,驚才絕豔之前,是頑劣不堪!” “弟子何曾頑劣不堪?” 袁樹攤開雙手,一臉無辜道:“就算是在袁氏族中,弟子也是有名的愛讀書不愛惹事,其他子弟都在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唯有弟子沉迷於知識的海洋之中無法自拔。 父親和三叔甚至因為過於擔心弟子讀書讀傻了,還主動要求弟子外出惹是生非欺男霸女,可弟子寧死不從,一定要讀書!這樣優秀的弟子,怎能有頑劣之說?” “為師所說的頑劣不堪不是指你的所作所為,而是你的所思所想!” 馬融瞪了袁樹一眼:“比起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更重要!你出身今文經典傳承世家,家族堪稱閥閱,如此高門,你不在家研習家學,還和族中長輩起了爭執,為此來到為師這裡避禍,對於你來說,這可比欺男霸女為非作歹要嚴重得多,不是嗎?” 袁樹剛想反駁,忽然覺得有點小冷,眼珠子一轉,堆起一臉燦爛的笑容。 “老師,弟子冷,能上床取暖嗎?” “???” 馬融驚訝地看著袁樹:“你……上為師的床?取暖?” “老師如此愛護弟子,一定不會介意的對吧?” 袁樹嘿嘿笑著,脫了鞋子和外衣,三兩下爬上了馬融的大床,眼疾手快的擠到了那兩個小侍女中間的位置,一躺。 啊~~~ 舒坦。 兩個小侍女被袁樹突然的襲擊弄得人都傻了,驚呼一聲躲在兩邊,齊齊看著馬融。 “靠過來啊,我還冷著呢,別怕我,我又不吃人。” 馬融剛想說些什麼,卻看著袁樹笑著對兩個小侍女招呼著,心中頓時百般滋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於是他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你們照他說的做吧,放心,他才十歲,還是個童子,安全得很。” 主人家發話了,兩個小侍女也不管心中是怎麼想的,只能乖乖靠過去。 感受著香香軟軟熱熱的身子靠過來,袁樹頓時一臉陶醉。 “啊,溫香軟玉在懷,人生無憾矣……” “渾小子,這才幾歲,還什麼人生無憾!” 馬融被氣笑了,忙道:“術,你還沒有回答為師方才的問題。” 袁樹嘿嘿一笑。 “家裡那些人沒幾個正經的,幾間大屋子的藏書都落了灰塵,也不曉得打理,一天到晚從上到下沒幾個研究孟氏易,都在研究讖緯和鑽營之道,很多子弟在族中只是學一些粗淺的東西。 除此之外,就是揮刀舞劍,騎馬御車,再練習騎射,與地方豪俠多有往來,整天談論的都是些苟且鑽營的事情,土地,房屋,商鋪,產業,朝廷,弟子和他們實在是話不投機。” 馬融聞言,倒是有些心頭沉重。 這些年來,以閥閱高門為代表的文化貴族們越發的不注重自己家族的文化傳承了,轉而向讖緯、鑽營這些歪門邪道上大費心思,都在為自己謀取利益。 袁氏家族作為這個時期整個大漢數得著的頂級豪門,居然也已經不再重視家傳學問,而著力於鑽營苟且之道,並且為此而越發興盛,這難道是好事嗎? 堂堂閥閱之家,不教授子弟真正的學術,卻把心思都放在了苟且鑽營上,還為此越發的興盛,這隻能說明整個大漢都在走一條很可怕的錯誤的道路。 學,不能興盛。 苟且鑽營,可以興盛。 這是錯的! 這也說明了一件事情—— 大漢生病了,病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