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屍藕
“你在酒窖裡呆了一天,有沒有做過什麼怪夢?出現過甚麼幻覺?”周昌向憂心忡忡的石蛋子問道。
石蛋子聞聲,驚訝地扭頭看了他一眼:“大哥在窖裡,也做了夢嗎?” 少年人裝神弄鬼的事情已被戳穿,在楊瑞那裡可能地位不保,所以就對周昌格外親近了起來——也是在為自己的以後作些打算了。 周昌點了點頭。 石蛋子垂下眼簾,回憶了一下,向周昌說道:“我剛開始還沒什麼感覺,後來感覺好像有陣潮熱的風從不知道哪裡刮進棺材裡,然後就開始做夢了。 剛開始的時候,那些夢都很混亂,也難記清。 後來就夢到我好像沉到了一片大湖裡……” 說到這裡,石蛋子有些恐懼:“那湖裡的水碧綠碧綠的,我眼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後來聽到身後一陣‘咕嚕’、‘咕嚕’像是什麼東西在出氣兒的響動。 我就扭動去看——這會兒湖水忽然變清了,我看到一節一節的蓮藕,花花綠綠的,在湖底的淤泥里長著,水從藕眼裡穿過,就發出了我聽到的那種聲音。” “花花綠綠的蓮藕?”周昌挑了挑眉。 “可能是蓮藕吧……”石蛋子遲疑著道,“那些蓮藕一共有八九個主節,每一根主節又往外長出了好幾根分支,不知道為什麼,它們身上都穿著那種花花綠綠的、女人才穿的衣裳裙子…… 我覺得奇怪,就湊近去看,沒料到那九節蓮藕被水推動得搖晃了起來,它們身上的花衣裳也跟著搖晃—— 有節蓮藕離我比較近,我看到有根漆黑的繩子纏在那節蓮藕上,已經把蓮藕勒斷了大半,很多藕絲從蓮藕斷開的地方飄了出來,在水裡搖晃著,忽然間就變成了漆黑的頭髮! 那快被勒斷的一節蓮藕,變成了一顆腫脹的女人頭! 它頂著滿頭亂髮,衝著我笑! 我一慌神,那幾節蓮藕都變成了穿著花裙子的腫脹女人,它們被一根繩子牽著快斷了的脖子,在水裡衝我不停擺手! 幾個女人的腳踩進淤泥裡,淤泥裡一團團白花花的東西蠕動著,我打眼一看,那根本就是大片大片陷在泥沼裡的女屍! 我嚇得後背直冒寒氣,趕緊朝水面上遊—— 那些女屍就躺在水底下,直勾勾地看著我! 越往上游,我就越看到有個瘦高個,好像留著前朝的那種老鼠辮子,他手裡拿著根魚竿,正在湖邊釣魚。 一邊釣魚還一邊念著咱們早晨念過的那個‘清靜經’。 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樹……” 石蛋子沉浸在恐怖回憶中,喃喃低語著,不能自持! …… “爹,隔壁子新開的滷肉店好香哦。” 頭大身小、肚子微鼓的童兒望著不遠處‘李滷肉’門前的招旗,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向他前頭的男人說道。 男人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箇中年婦人,正往自家屋裡走。 他聽到兒子的話,側目看了看那間滷肉鋪子,小聲地與童兒說道:“現在養豬牛牲畜的人都少了,那滷肉鋪子用得肉能是啥子好肉? 說不定就是人肉……不能吃的……” 男人拿話嚇唬著童兒。 童兒卻並不害怕,他不以為意地點著腦袋,頭上的沖天辮跟著一晃一晃的:“我曉的,我曉的,爹,孃的病還沒有好,家裡面到處都要用錢,我只是跟你說一說—— 那家肉鋪子的滷肉真的好香啊……” 聽著兒子懂事的話語,看著他努力壓抑著渴盼的眼神,男人眼窩一酸。 他張了張口,最終也只是‘哎’地嘆了口氣,扶著妻子進了堂屋,童兒立刻搬來凳子,讓木木呆呆的孃親坐下來。 門外的天色越來越黑。 屋裡光線更暗。 昏沉屋室裡,一對父子肚子咕嚕嚕地叫聲就更明顯。 “酒坊說少則幾天,你孃親就能好了。”父親開口說話,轉移著兒子的注意力,他們家現在每天只得一餐飯了,“以前住在街尾的老李頭,害了瘋病,家人拿錢帶他去永盛酒坊裡呆了一天。 回來也是發呆了幾天之後就好了。” “哦……” “那間新開的滷肉鋪,主人家叫啥名字?我好像聽人說過。” “好像是叫啥子李梅花……” “嗯。” 父子倆人閒談了幾句,便都沒有了對語的心思。 實在是太餓了。 而且隔壁滷肉鋪子裡還在不斷飄來陣陣肉香氣。 男人看那鋪子前,已經有一些顧客聚集了過去,他嚥了口唾沫,站起身去關門,想讓兒子早些睡覺。 這時候,泥胎似的坐在凳子上的妻,嘴唇囁嚅著,說了句含混不清的話:“擬人步……” “啥子?”男人一個激靈,趕忙走到妻子近前,盯著妻子的臉,“娃兒他娘,你說啥子?” “一人不……” “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妻子嘴裡的話語聲愈發清晰,她的眉毛微微抖動著,臉上漸漸有了表情。 男人喜不自禁。 童兒看孃親的表情,卻覺得有些陌生。 “這是要醒了! 么兒,你娘要醒了!”男人歡喜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他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定住目光,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從懷裡摸出幾個銅板來,遞給童兒,“去! 么兒,去買一塊滷肉來吃! 買最便宜的那一種!” …… 周昌把排子車推回了家。 楊瑞沉著臉,帶著石蛋子進了屋。 “哎,這個人——”週三吉看著臉色不對的楊瑞師徒兩人,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好似知道些內情。 “酒是藥,能治心病……”周昌若有所思地道,“楊大爺是有甚麼心病嗎?今天看他聽見酒坊裡的人說,石蛋子沒有瘋病的時候,他確實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而且一路上都沒什麼笑臉。” 週三吉轉回頭看了看周昌,臉上有了笑容:“你不懂,都是老一輩的事情嘮。 現在你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他都收下石蛋子這個徒弟了,別個沒有幹啥子對不起他的事情,他也不能把人家攆走。放心吧,沒得啥子事情的。” 老人不肯說,周昌便也沒再多問,他看向廂房門,轉而道:“白秀娥今天都做什麼了?” “在家裡面縫百獸衣噻——瞎折騰!”週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語氣變得不好起來。 “我去看看她。”周昌說著話,便往白秀娥的臥房門口走去。 他而今所有的念絲,在酒坊中已俱被增強,但念絲數量沒有變化。 是以還需要多與白秀娥接近,從她那裡獲得更多念絲,帶到酒窖之中強化。 “哎,莫去! 回來給我燒火,要吃晚飯了! 你這娃兒,好一點你就不聽話!” 老人在周昌身後喊著,周昌也沒理會。 他走到白秀娥的房門前,停頓了片刻,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夕陽暈紅的光,隨著高大身影一同邁入昏暗的廂房內。 小木床上坐著的白秀娥,看到那突兀闖進來的身影,明顯有些慌張,立刻將手裡的東西往身後去藏——她手裡拿著一塊碗口大小的灰黑色皮毛,那塊皮毛似是由數只老鼠縫合而成。 白秀娥真正想掩藏的,並非是那塊老鼠皮貨。 而是她手裡捏著的幾隻步甲蟲,這些在寒冬臘月裡還能見到的步甲蟲,此時被一縷縷微白透明的絲線縫起了甲片,被白秀娥藏在了老鼠皮貨的下面。 “白姑娘,冒昧叨擾了。” 周昌站在門口,未往裡面走,這多少讓白秀娥心下稍安。 她低著頭,小聲道:“周小哥有什麼事?下次請你先敲門……” 若是敲了門,又怎麼能發現白姑娘的秘密? 周昌看到那塊被白秀娥藏起來的老鼠皮貨,確是由數條老鼠皮併合而成,但那塊皮貨上,卻沒有一個針腳縫線的痕跡——就連白秀娥身旁的針線笸籮筐裡,所有線軸都好好地系起了線頭,還沒有被用過的跡象。 她果然有特別的絲線,可以用來縫製與爺爺約定的‘百獸衣’。 那種絲線,與周昌的念衣,應該同出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