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甄士隱詳述太虛情境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寶釵一聽說秋紋說襲人不太好,趕緊跑進去看看。巧姐兒和平兒也跟著到了襲人的炕邊。襲人那會兒心痛得受不了,一下子就暈過去了。寶釵她們給她灌了熱水,讓她躺下,又趕緊去請大夫。巧姐兒就問寶釵:“襲人姐姐怎麼突然這麼嚴重了?”寶釵說:“前天晚上哭得太傷心,結果就暈過去了。太太讓人把她扶回來,就一直躺著。因為外面有事兒,沒顧得上請大夫,就變成了這樣。”正說著,大夫來了,寶釵她們就稍微迴避了一下。大夫把脈後說是情緒激動引起的,就開了個方子走了。
原來襲人隱約聽到如果寶玉不回來,就要把屋裡的人都趕出去,這一急之下病情就更嚴重了。大夫看完後,秋紋就給她熬藥。襲人一個人躺著,還沒回過神來,好像寶玉就在她面前,又好像是個和尚,手裡拿著個冊子在看,還說:“你可別搞錯了,我都不認識你們了。”襲人想和他說話,秋紋過來說:“藥熬好了,姐姐吃點吧。”襲人睜開眼睛一看,知道是做夢,就沒告訴別人。
吃完藥後,她就在想:“寶玉肯定是跟和尚走了。上次他想把玉拿走,就是想逃跑的跡象,被我抓住了,他那時都不像平時那樣,把我推來推去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後來對二奶奶也越來越冷淡。在其他姐妹面前,也是冷冷淡淡的。這就是悟道的模樣。但他悟了道,把二奶奶一個人扔下怎麼行!我是太太派來服侍他的,雖然工資是按那個標準給的,但其實我還沒在老爺太太面前說清楚算是寶玉屋裡的人。如果老爺太太把我打發走了,我如果死守著,別人又會笑話我;如果我走了,又覺得寶玉對我挺好的,實在不忍心。”
想來想去,真是左右為難。想到剛才夢裡說的“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心想“不如死了算了。”但吃完藥後,心痛好多了,也躺不住,只能勉強撐著。過了幾天,就能起來服侍寶釵了。寶釵想念寶玉,暗自流淚,覺得自己命苦。又知道她母親想給哥哥贖罪,挺忙的,也得幫忙想想辦法。這些先不說。
再說賈政攙著賈母的靈柩,賈蓉則把秦氏、鳳姐和鴛鴦的棺材送到了金陵,先給她們安葬。賈蓉還去把黛玉的靈柩也給安葬了。賈政就忙活著安排墓地的事情。有一天,他收到了家書,一行行看下去,發現寶玉和賈蘭中了科舉,心裡別提多高興了。但緊接著又看到寶玉失蹤了,心情又跌到谷底,趕緊得往回趕。路上還聽說有恩赦令,又收到家書,果真赦免了罪責,恢復了職位,這回更是樂開了花,日夜兼程地往家趕。
一天,賈政走到毘陵驛,那天突然變冷,還飄著雪花,就把船停在一個特別清靜的地方。賈政讓人去岸上拜訪朋友,遞上帖子表示感謝,還說馬上就要開船,不用他們太費心。船上就只剩一個僕人伺候著,賈政獨自在船裡寫家書,想讓人走旱路先回家送信。寫到寶玉時,就停下了筆。一抬頭,突然看到船頭上有個人影在雪影裡,光著腦袋,赤著腳,身上披著一件大紅色的斗篷,衝著賈政就跪下了。
賈政還沒看清楚是誰,急忙從船上跳下來,想去扶他並問問是誰。那個人已經拜了四下,站起來打了個手勢。賈政剛想回禮,一看,哎喲,這不是寶玉嗎?賈政嚇了一跳,忙問:“寶玉,是你嗎?”那個人沒說話,看起來好像有點高興又有點難過。賈政又問:“你是不是寶玉,怎麼穿成這樣,跑這兒來了?”
寶玉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出現了兩個人,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他們夾著寶玉說:“你的塵緣已經了結,快走吧。”說完,他們三個人就飄飄然地上岸走了。賈政也不管地滑不滑,急忙去追。可是那三個人走得太快,根本追不上。只聽見他們中間有個人在唱歌,歌詞是: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遊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邊聽邊跑,跑過個小坡,一轉眼人就不見了。他追得心跳加速,氣喘吁吁,心裡直打鼓,一回頭,瞧見自家的小夥計也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賈政忙問:“你看到剛才那三個人沒?”小夥計說:“看到了,我跟著老爺跑,後來就只見老爺您一個人,那三個人沒影兒了。”賈政還想往前走,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大荒地,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賈政心裡明白,這事兒邪門,只好轉身回去。
大夥兒回到船上,一瞧賈政不在艙裡,便問船伕,說是:“老爺上岸追倆和尚和一個道士去了。”大家一聽,趕緊沿著雪地裡的腳印去找,老遠就看見賈政回來了,連忙迎上去接他,一起回到船上。賈政一坐下,喘了口氣,就把他見寶玉的事給大夥兒說了一遍。眾人一聽,紛紛表示要在這兒找找看。
賈政嘆了口氣:“你們不知道,這可是我親眼所見,不是什麼鬼怪。而且那歌聲聽著還挺玄乎。寶玉生下來就含著塊玉,本身就挺邪門的,我早就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但因為老太太喜歡,就一直養著他。那和尚和道士,我還見過三次呢:第一次是他們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寶玉病重,他們來唸叨了番,寶玉就好了;第三次他們把玉送來後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就有點奇怪,還以為寶玉真有福氣,有高僧仙道保佑他。誰知道寶玉是來人間歷劫的,竟然騙了老太太十九年!現在我才明白過來。”說到這兒,眼淚就掉下來了。
眾人安慰說:“寶二爺真是下凡的和尚,那就不該去參加科舉考試。怎麼中了舉人後才去呢?”賈政說:“你們不懂,天上的星宿、山裡的老僧、洞裡的精靈,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套。你們看寶玉,他哪肯讀書啊,只要他稍微上點心,就沒有他幹不成的事。他的性格也是獨樹一幟。”說完,又嘆了幾口氣。眾人就拿“蘭哥中了舉人,家道復興”的話來安慰他。賈政還是寫信,把這事也給寫上了,勸全家人不必再掛念。寫完封信,就讓家人帶回去。賈政隨後也趕了回去。這事兒就先放到這兒不提了。
薛姨媽一收到赦罪的消息,趕緊讓薛蝌到處去借錢。她自己也沒閒著,一塊兒湊夠了贖罪的銀子。刑部一核實,就把銀子收了,然後一張文書就把薛蟠給放出來了。他們一家人見面那場景,就不多說了,總之是又哭又笑,心情複雜得很。薛蟠更是發誓:“我若再犯老毛病,就讓我被砍頭或者凌遲!”
薛姨媽看著他那樣,忍不住想捂住他的嘴:“你心裡有數就行啦,幹嗎非得發誓說得那麼可怕、血淋淋的啊!想想香菱跟著你受了多少罪,你那媳婦兒已經自尋短見了。現在咱們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但飯還是有的吃。我啊,早就把香菱當作兒媳婦了,你心裡頭是怎麼想的?”薛蟠一個勁點頭,表示同意。
寶釵她們也都點頭贊同:“這麼做太對了!”香菱一下急得臉都憋成了個大紅蘋果,忙解釋:“伺候大爺本來就應該這樣,幹嗎搞這麼複雜。”大家紛紛誇獎起大奶奶來,真心覺得她棒極了。薛蟠聽後,興沖沖地要去賈家道謝,薛姨媽和寶釵也跟著一塊兒去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又聊了好多好多。
正聊著,賈政的家僕回來啦,遞上一封信,說:“老爺馬上就回來了。”王夫人就讓賈蘭把信給大夥念念。賈蘭讀到賈政親眼看到寶玉那一段,大家都忍不住哭成一片,尤其是王夫人、寶釵和襲人她們,更是傷心得不行。
然後大家又把信裡提到的“別太難過,其實寶玉是借胎而來”的意思解說了一遍:“要是做了官,萬一運氣不好,犯了事,家破人亡,那可就慘了。咱們家寧願出個佛爺,那才是老爺太太積德行善的結果,所以寶玉才投胎到咱們家。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沒頭沒尾,但想想東府裡的太爺修煉了十幾年都沒成仙,這成佛可就更難了。太太如果這麼想,就想得通了。”王夫人哭著跟薛姨媽說:“寶玉離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難過的是我兒媳婦的命苦,才結婚一兩年,他就這麼狠心地拋下走了!”薛姨媽聽了也特別傷心,寶釵更是哭得昏天黑地。
所有爺們兒都在外面,王夫人就感嘆道:“我為寶玉提心吊膽了一輩子,他好容易娶了媳婦,中了舉人,還聽說寶釵懷孕了,我這心才稍微定了點,誰想到會是這麼個收場!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娶親,免得害了人家姑娘。”薛姨媽聽了,忙安慰她說:“這都是命中註定的事,咱們這樣的人家,還能說什麼呢?幸好兒媳婦懷孕了,將來生個外孫子,一定能成氣候,這就是個好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她兒子中了舉人,明年再中進士,不就當官了嗎?她以前吃的苦,現在享的福,都是她為人處世的好處。咱們姑娘的心地,你是知道的,她不是那種刻薄輕浮的人,你不必太擔心。”
王夫人聽薛姨媽這麼一說,覺得挺有道理,心想:“寶釵小時候就淡泊名利,喜歡清靜,她能遇到這種事,真是命中註定。看她雖然難過,但端莊的樣子一點沒變,還來安慰我,這真是難能可貴!想想寶玉,他在紅塵中竟然一點福分都沒有!”想了一會兒,心情也好了些。然後又想到了襲人:“別的丫頭都好辦,大的嫁出去,小的就在家裡服侍二奶奶。可襲人怎麼辦呢?”人太多,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晚上再和薛姨媽商量吧。
那天薛姨媽沒回家,生怕寶釵難過,就在她屋裡安慰她。寶釵特別明事理,左思右想,覺得寶玉確實是個奇特的人。命中註定的事,怨不得天,怪不得人。薛姨媽反而心裡踏實了,就先去跟王夫人說了寶釵的想法。王夫人聽後感慨地說:“要說我沒福分,可不該有這麼好的兒媳婦。”話沒說完,又傷感起來。
薛姨媽又安慰了她一會兒,然後提到了襲人,說:“我看襲人最近瘦得厲害,心裡只想著寶玉。不過正妻按理說是應該守著的,屋裡的人願意守著也有這樣的情況。只有這襲人,雖說算是屋裡的人,可到底她和寶哥兒之間並沒有明確公開的關係。”王夫人說:“我剛才還在想,正要和你商量商量。要是放她走,又怕她不願意,鬧出人命來;要留下她,又擔心老爺不同意。真是左右為難。”
薛姨媽說:“我看咱姨老爺肯定不願意讓她守著。再說,姨老爺都不知道襲人的事,估計覺得她不過是個普通丫頭,哪有留下的道理啊?姐姐只要讓她本家的人過來,狠狠地吩咐他們,給她找個正兒八經的對象,再給她多準備點嫁妝。襲人這孩子心眼兒好,年紀又輕,跟了姐姐你這麼久,也不算白跟,姐姐你對她也算不錯了。襲人那邊我再去好好開導開導。就是她家的人來也先別告訴她,得等她家真的找好了好人家,咱們再悄悄去打聽一下,如果確實好,女婿長得也像模像樣,再讓她出門。”
王夫人聽後說:“這主意不錯。不然讓老爺冒冒失失地一辦,我又不是害了人家姑娘麼!”薛姨媽點頭贊同:“可不是麼!”然後又聊了幾句,就告別王夫人,回寶釵的房間去了。
瞧見襲人眼淚汪汪,薛姨媽趕緊安慰了她一番。襲人這人性子純樸,向來不是那種能說會道的主,薛姨媽說一句,她就答一句,後來她還說道:“我不過是個丫鬟,姨太太能和我聊這些,是我福氣,我可不敢不聽太太的話。”薛姨媽聽了,心裡暗暗誇讚:“這孩子真是個溫順的好孩子!”對她更是喜歡。寶釵又把道理重申了一遍,大家也都安安靜靜的,各自相安無事。
幾天後,賈政回了家,大家熱情迎接。一看,賈赦和賈珍也都回來了,兄弟叔侄聚在一起,紛紛講述離別後的故事。家裡的女人們見了面,自然想起了寶玉,大家又傷感了一會兒。賈政嚴肅地說:“這是沒辦法的事。現在咱們在外頭要好好管理家業,你們在裡頭要幫忙,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懶散了。別的房頭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不用咱們操心。咱們這房頭的事,都歸你管,一切都要按規矩來。”王夫人就把寶釵懷孕的事也說了,還提到大家都勸她把丫頭們都放出去。賈政聽了,默默點頭。
第二天,賈政進入宮裡,跟大臣們說道:“感激皇上恩典,但喪期還沒滿,不知道該怎麼謝恩,還請各位大人賜個主意。”大臣們都說幫他向皇上轉達。皇上一聽,大手一揮,說:“讓他進來吧。”賈政進去謝過恩,皇上又發佈了一系列聖旨,還問到了寶玉的情況。賈政就老老實實地彙報了。皇上聽後直誇:“這寶玉的文章真是不同凡響,看來是有些來歷的。”他覺得寶玉如果在朝廷裡,也能派上大用場。既然寶玉不願意接受朝廷的官職,那就送他個“文妙真人”的名號吧。賈政連忙磕頭謝恩,然後出宮。
一回到家,賈璉和賈珍就迎了上來,賈政把朝廷的事情詳細地給大家說了一遍,大家都挺高興的。賈珍一聽,忙接話茬:“寧國府已經收拾得妥妥當當,我們準備搬過去了。櫳翠庵就設在園子裡,給四妹妹一個清靜的地方養身子。”賈政沒說什麼,過了會兒,感慨了一堆要感恩的話。
賈璉也趁機說:“巧姐兒的婚事,爸爸媽媽都同意了,讓她嫁給周家。”賈政昨晚已經知道巧姐兒的事情,就說:“大哥大嫂說了算,別看是鄉下,只要人家清清白白,孩子肯讀書,有上進心。朝廷裡的官員難道都是城裡的嗎?”賈璉連連點頭,又說:“我父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得靜養幾年,家裡的事情還得靠二老爺您多操持。”賈政聽了,點頭說:“說起靜養,我也挺喜歡的。就是覺得欠了朝廷的恩情,還沒報答。”說完,他就進屋去了。
賈璉就把劉姥姥給請來,巧兒的婚事就這麼定了。劉姥姥一見到王夫人她們,就開始聊起將來怎麼當大官,怎麼發家致富,怎麼讓子孫後代興旺發達。正聊得起勁呢,丫鬟過來報告說:“花自芳的媳婦過來請安了。”王夫人就問了問情況,花自芳的媳婦說有一門親事,是城南蔣家的,家裡有房有地還有店鋪,小夥子年紀大幾歲,但沒結過婚,長相也是百裡挑一。王夫人一聽,挺滿意的,就說:“你去答應下來吧,過幾天再把襲人接去。”王夫人還讓人去打聽了一下,大家都說這事兒不錯。
王夫人把事兒跟寶釵一說,薛姨媽又詳細給襲人說明了情況。襲人傷心得不行,但又不敢不聽話,心裡默默想起寶玉那年去她家,回來發誓死也不回去的話,心想:“現在我守著寶玉,人家又該說我不知羞恥了;可要是我走了,又實在違揹我的本心。”她哭得說不出話來,薛姨媽和寶釵她們好說歹說,她才慢慢想通:“我要是死在這兒,不是白讓太太一番好意白費了?我還是該死在家裡。”
於是,襲人含著淚告別了大家,姐妹分別時自然更是難過。她懷著必死的心上了車,回到家,見到哥哥嫂子也是止不住地哭,但就是說不出來話。哥哥花自芳給她看了蔣家的彩禮,又一樣一樣指給她看自己準備的嫁妝,告訴她這個是太太賞的,那個是自己置辦的。襲人這時候更不好開口了,呆了兩天,仔細想想:“哥哥辦事挺靠譜的,我要是死在他家裡,不是又連累哥哥了嗎?”她左思右想,左右為難,心裡那個糾結啊,真是快要扯斷了,只能硬生生忍住。
那天可是大喜之日,襲人本來就不是那種強悍的角色,帶著滿肚子委屈上了花轎,心裡盤算著到了新家再說。沒想到嫁到蔣家一看,人家辦婚禮可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苟。剛進門,那些丫鬟僕人一律稱呼她“奶奶”。襲人那時候心想死在這裡算了,又怕對不起人家,白費了人家一番心意。那天晚上,她哭得死去活來,死活不願意屈服,結果那新郎官卻是溫柔得很,百依百順。
到了第二天,打開箱子,新郎官一看那條猩紅色的汗巾,才知道原來她是寶玉的丫鬟。之前只知道她是賈母身邊的人,萬萬沒想到會是襲人。這時候,蔣玉菡想起寶玉以前對他的好,心裡既愧疚又尷尬,對襲人更是小心翼翼,還故意拿出寶玉送他的那條松花綠的汗巾。襲人一看,這才明白原來這個蔣家公子就是蔣玉菡,心想這真是命中註定的一段姻緣。襲人終於敞開心扉,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蔣玉菡聽了也是嘆息不已,對她更加尊重,不敢再勉強她,對她更是溫柔體貼,讓襲人覺得自己真是無處可去了。
你們聽聽:雖然事情有時候是命中註定,無法改變,但是那些忠臣孝子、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個字也不是隨便就能說的。這就是襲人為什麼會在另一本冊子裡的原因。正像古人路過桃花廟時寫的那首詩所說: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而喻,襲人這回可是徹底換了片天地。說回賈雨村那檔子事兒,他因為貪汙被定了罪,不過運氣好碰上大赦,貶為庶民。雨村就讓家人先走一步,自己帶著個小僕人和一車行李,來到了急流津的覺迷渡口。剛到那兒,就瞧見一個道士從草棚子裡出來,熱情地伸手迎接。雨村一看,這不是甄士隱嘛,趕緊回禮。甄士隱問:“賈先生,最近怎麼樣啊?”雨村說:“老仙長真是甄老先生啊!上次見面您怎麼沒認出我來呢?後來聽說您的草亭被燒了,我可是深感不安。今天能再次見面,真是讓我更加佩服老仙翁的高深道德。可惜我愚昧無知,才有今日之敗。”甄士隱回答:“之前您地位顯赫,我哪敢隨便認人啊!不過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敢說幾句心裡話,沒想到您竟然那麼疏遠我。不過,無論是富貴還是貧賤,都不是偶然的。今天咱們能再次相遇,也是件神奇的事情。離我的草菴不遠,不如咱們坐下聊聊,您看怎麼樣?”
雨村一聽,高興的答應,跟士隱肩並肩一路朝前走,小跟班趕著車緊緊跟著。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一間小草屋。士隱邀請雨村坐下,一小童端上了香茶。雨村就好奇地問起士隱成仙的故事。士隱哈哈一笑說:“哎,說起來就是一念之差,轉眼間就從塵世跳到了仙界。老先生你不是剛從熱鬧非凡的地方來嘛,難道沒聽說過溫柔鄉里的那個寶玉?”
雨村一拍大腿:“哪能不知道啊!最近傳言四起,說他竟然也出了家。我還和他有過幾面之緣呢,真沒想到他這麼果斷。”士隱擺擺手:“不是那麼回事。這段奇緣,我可比你先知道。以前咱們在仁清巷的老宅門前聊天之前,我就已經和他見過面了。”雨村一臉驚訝:“京城和貴鄉相隔千里,你怎麼能見到他?”士隱神秘一笑:“我們心靈相通已久。”雨村點點頭:“那這麼說,寶玉現在在哪,仙長肯定知道啦。”
士隱說道:“寶玉啊,就是那個寶玉。在那年榮寧兩府被查抄之前,薛寶釵和林黛玉分開的那天,這塊玉早就離開了人世。一方面是為了躲避災禍,另一方面是為了促成姻緣,從這以後前世的緣分就了結了,外形和本質合為一體。又再次稍微顯示了一下神靈的力量,高中魁首、生了貴子,這才顯得這塊玉是那天上神奇地下靈秀的寶貝,不是凡間的東西能比得上的。之前是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帶著下凡來的,如今塵世的緣分已經滿了,還是這兩個人把它帶回去原來的地方,這就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後,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大概明白了四五分,於是點頭嘆息道:“原來是這樣,我真是太無知了。但是,寶玉既然有這樣的來歷,為什麼又會如此深陷情網,又為什麼能如此迅速地醒悟呢?我還想請教一下。”士隱笑道:“這件事說起來,你可能未必能完全理解。太虛幻境其實就是真如福地。你翻閱那些冊子,瞭解了人生的起源和終結,明白了生活的真諦,怎麼會不醒悟呢?仙草歸真,怎麼可能不再恢復它的通靈本性呢!”
雨村聽著一愣,有點沒回過神來。他知道仙機也不便再追問,就又開口說:“寶玉的事情我聽說了,但是他們家族裡的女孩子這麼多,怎麼從元妃往下數,命運都挺平凡的啊?”士隱嘆了口氣,說:“老先生別介意我說話直,咱們家的女孩子都是跟著情感和命運來的。古今所有女子,那個‘淫’字當然不能沾,但這個‘情’字也不能隨便沾。所以崔鶯、蘇小這些,不過就是仙女動了凡心,宋玉、相如這些文人,也是因為嘴巴犯了錯。一般來說,感情太深的,結果往往都不怎麼樣。”
雨村聽到這兒,不自覺地摸著鬍子,長嘆一聲,然後又問:“老仙翁,您看榮寧兩府,還能像以前那樣嗎?”士隱說:“善惡有報,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現在榮寧兩府,好人修行積德,壞人反省改過,將來家族裡一定能蘭桂齊芳,人才輩出,家業也能恢復,這是自然規律嘛。”
雨村低著頭想半天,忽然笑道:“哎呀,沒錯,沒錯。他們家現在有個叫賈蘭的,剛中了鄉試,這不就是‘蘭’字應驗了嘛。剛才老仙翁不是說了‘蘭桂齊芳’,還提到寶玉‘高魁子貴’,難道他還有個遺腹子,將來能一飛沖天不成?”士隱就那麼淡淡地笑了笑:“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說還太早。”雨村還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士隱卻不再吭聲,轉頭讓人擺上酒菜,拉著雨村一起吃飯去了。
吃完飯,雨村還想問問自己未來的前程,士隱就說了:“老先生,您先在草菴裡休息一下,我這邊還有點家務事沒處理完,今天得解決。”雨村一聽,驚訝地問:“仙長您修煉得這麼純粹,還有什麼家務事啊?”士隱回:“也就是點兒女情長的事。”雨村聽了越發感到驚奇。
“老先生剛上任的時候曾經判定。現在改姓薛了,因為難產結束劫難,留下一個孩子在薛家繼承香火。現在正是擺脫塵世牽絆的時候,我得去引導引導。”士隱說完,揮揮袖子站了起來。賈雨村心裡恍恍惚惚的,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的草菴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士隱把香菱帶出凡塵,送到太虛幻境,交給警幻仙子。剛走過那牌坊,就瞧見一僧一道,像幽靈似的飄過來。士隱忙打招呼:“大士,真人,恭喜啊!你們的情緣了結了嗎?”那僧人回了句:“情緣還沒有完全了結,倒是那個蠢東西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回到原來的地方,把他後面的事情說清楚,也不辜負他到人間走這一遭。”士隱聽後,就拱手告別。那僧人和道士又帶著寶玉到了青埂峰下,把寶玉放到了女媧補天的地方,然後他們又去雲遊四海了。從這以後,就有了那句,“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天,空空道人又路過青埂峰,瞧見那塊補天剩下的石頭還在原地,上面的字跡還跟原來一樣。他又從頭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看到後面的偈文後面又依次敘述了好多關於收緣結果的話語,就點著頭感嘆道:“我以前看到這石頭上的奇文,原本說可以在世上流傳成為傳奇,所以抄了下來。但一直沒看到它返本還原的部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有了這樣一段佳話,這才知道石兄下凡一趟,磨鍊出了光明,修成了圓覺,也可以說是沒有什麼遺憾了。就擔心時間久了,字跡模糊了,反而有錯誤。不如我再抄錄一遍,找個世上清閒沒事的人,託付他去傳播,讓大家知道這奇特卻也不奇特,通俗卻也不低俗,真實卻也不真實,虛假卻也不虛假。或許塵世的夢想讓人勞累,姑且請鳥兒呼喚回去,山靈好客,再次從石頭變化飛來,也說不定。”
想完這些,他又抄了一遍,帶到熱鬧的地方去找人傳播,但找到的人都忙於功名利祿,沒空搭理這塊石頭。最後找到急流津覺迷度口,草屋裡有個人在睡覺,空空道人覺得他應該是閒人,就把《石頭記》給他看。結果那傢伙死活叫不醒,空空道人使勁搖他,他才慢慢醒來,草草看了一眼,又扔下來說:“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了。你抄的這版沒錯,我告訴你一個人,你讓他去傳播,這事兒就算完了。”空空道人忙問是誰,那人說:“你記好了,某年某月某日,去悼紅軒找曹雪芹先生,就說是賈雨村讓你這麼做的。”說完,他又繼續睡覺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住了這些話,也不知道又過了多少世多少劫,果然有個悼紅軒,看到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以往的古史。空空道人就把賈雨村說的那些講了,這才把這本《石頭記》拿給曹雪芹看。那雪芹先生笑著說:“果然是‘賈雨村言’啊!”空空道人就問:“先生您為什麼認識這個人,還願意替他傳述?”
曹雪芹先生笑著說:“說你空,原來你肚子裡真的空空的。這不過是些虛構的鄉村言論,只要沒有文字錯誤以及違背常理、相互矛盾的地方,就樂意和兩三個志同道合的人,在酒足飯飽之後,閒來無事,喝喝茶、聊聊天,在雨夜燈下消磨時間,又不指望這東西流傳千古。像你這樣尋根究底,就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聽了,仰頭大笑,扔下抄本,瀟灑地走了。一邊走著,嘴裡說道:“果然是胡編亂造、荒唐可笑!不光作者不知道,抄的人不知道,就連看的人也不知道。不過是玩玩筆墨,陶冶性情罷了!”
後來的人看到了這本奇特的傳記,也曾題了四句作為作者緣起的話,並且更進一層說道: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