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賈政邀眾人遊覽大觀園,賈寶玉受命題對聯展才華(第2頁)
一邊聊一邊溜達,突然瞧見一座青山斜著擋在那兒。繞到山窩裡頭,隱約能看見一溜黃泥牆,牆上還用稻草遮著。那兒有幾百朵杏花,紅得跟噴火似的,跟雲霞一樣燦爛。裡頭有幾間茅草屋,屋外頭種著各種各樣的樹,什麼桑樹、榆樹、槿樹、柘樹,新枝條彎彎曲曲的,還編成了兩排青色的籬笆。籬笆外頭,山坡下面有個土井,旁邊擱著打水用的桔槔和轆轤;下面是一片片田地,種著好看的蔬菜和花,一眼望不到邊。賈政笑著說:“這地方挺有意思的。雖然是人弄的,但看起來挺舒心,讓我都想起種地的日子了。咱們進去歇會兒吧。”
剛說完,正要進去,忽然看見籬笆門外邊路上有塊石頭,像是留給人題字的地方。大家都笑著說:“太棒了,太棒了!這地方要是有個匾讓人題字,那田園的風格就全沒了。立這麼個石頭,感覺就更生動了,不是那種田園詩能比的。”賈政說:“大家都來題吧。”大夥兒都說:“剛才世兄說‘編新不如述舊’,這地方古人已經說完了,咱們就直接寫‘杏花村’最好。”賈政聽了,笑著對賈珍說:“你提醒得對。這兒什麼都好,就是缺個酒旗,明天咱們就做個,就按照外面村子的樣子,不用太華麗,用竹竿掛在樹梢上就行。”賈珍答應了,又說:“這兒也不用養別的鳥,就養點鵝、鴨、雞之類的,才配得上這地方。”賈政和大家都說好。
賈政衝著大夥兒說:“‘杏花村’這名兒聽著不錯,但畢竟跟咱們村名撞了,得想個新名兒才行。”眾人點頭稱是,紛紛琢磨著用什麼字好。就在這時候,寶玉急不可耐地跳出來:“老詩裡不是有‘紅杏梢頭掛酒旗’嘛,我看不如就寫成‘杏簾在望’怎麼樣?”大家一聽,紛紛叫好,覺得這“在望”倆字兒既新穎又跟“杏花村”呼應。
寶玉卻一臉得意,接著說:“要是直接用‘杏花’倆字當村名,那就太土了。唐朝詩人不是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嘛,‘稻香村’這個名字不是更有味道?”眾人聽得更起勁了,一個勁地叫妙。突然,賈政大聲喝止:“你這不懂規矩的小子!知道幾個古人,背得出幾首詩,就在這兒顯擺!剛才讓你胡說八道,不過是想看看你的水平,逗逗樂子,你倒當真了!”
大夥兒跟著走進茆堂,裡頭紙窗都快塌了,那貴氣洋洋的感覺一下都沒了。賈政心裡別提多高興了,轉頭問寶玉:“這地方怎麼樣?”眾人一見問,趕緊偷偷推寶玉,意思是讓他誇兩句。寶玉卻沒聽大家的,直接說:“比‘有鳳來儀’差遠了。”賈政一聽,頓時來氣:“哎呀!你這無知的傢伙,只知道喜歡那些花裡胡哨的,哪懂這清幽的意境啊?就是因為你讀書太少!”寶玉忙不迭地回答:“老爺說得對,但古人不是說了‘天然’兩個字嘛,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眾人一見寶玉又犯倔,都擔心他惹麻煩;一見他問“天然”,趕緊解釋:“哥兒,你別的都懂,怎麼‘天然’就不懂了呢?天然就是自然形成,不是人硬造出來的。”寶玉說:“哎,可這地方明明就是人造的嘛:四周沒村子,附近沒城郭,背後沒山勢,旁邊沒水源,高處沒寺廟的塔,低處沒通商的橋,孤零零地在那兒,看著就不大自然,哪比得上前面幾處那麼有自然之美、自然之趣?就算種竹子、引泉水,也不顯得做作。古人說‘天然圖畫’,就是怕把不合適的地方硬說成合適,不合適的山硬說成合適,就算再怎麼巧妙,也總覺得不搭……”
話沒說完,賈政氣得大喝:“給我出去!”剛出門,又叫:“回來!”命令:“再作一副對聯,作不好,一起給我挨嘴巴!”寶玉嚇得直哆嗦,半天才念道:
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
賈政一聽,直搖頭:“唉,這哪兒行啊。”說完就帶著大家出門,繞過山坡,穿過花叢柳影,一會兒摸摸石頭,一會兒靠靠泉水,走過荼蘼架,逛進木香棚,跨過牡丹亭,逛完芍藥圃,最後來到薔薇院,在芭蕉塢裡轉來轉去。
突然,潺潺的水聲飄了出來,從石頭洞裡流出;抬頭看,藤蔓垂下來,低頭瞧,落花在水面上漂。大家都讚歎:“真美啊,真美!”賈政問:“你們覺得叫什麼名字好?”大家說:“不用想了,‘武陵源’這三個字正好合適。”賈政笑了:“又落到實處了,而且太老套了。”眾人笑著說:“那要不就‘秦人舊舍’吧。”寶玉插嘴:“這更不對了。‘秦人舊舍’不是避難的意思嗎?怎麼行呢?我覺得‘蓼汀花漵’這四個字更好。”賈政一聽,又搖頭:“這更是胡鬧。”
賈政一溜煙進了那個港洞,轉頭問賈珍:“咱們這兒有船沒船啊?”賈珍回他:“採蓮船四條,還有一條大座船,不過還沒造好呢。”賈政一聽,笑哈哈地說:“唉,可惜咱們來晚了,沒船坐!”賈珍說:“沒事,咱們可以從山上的小路繞進去。”說完,他帶頭走在前頭,大夥兒跟著他,一邊拉著藤蔓,一邊扶著樹幹,慢慢爬過去。一看,水上的花瓣越來越多,水也變得更清澈,彎彎曲曲的,好看得很。池邊兩排垂柳,旁邊還有桃樹和杏樹,把天都遮得嚴嚴實實的,一點灰塵都看不見。突然發現柳樹的陰影裡還藏著個硃紅色的帶子形狀的小橋,過了橋,四通八達,走幾步就看到了一個清涼的小屋,牆是水磨磚的,瓦是清瓦,還有花圖案,特別雅緻。那座大山的主脈就像是從牆裡穿過去的一樣。
賈政一看,撇撇嘴:“這房子嘛,沒什麼意思。”剛想進門,忽然一個大石頭從地裡冒出來,像是要捅破天似的,周圍還圍了一圈各式各樣的石頭,把裡頭的房子都擋得嚴嚴實實的。裡頭一棵花木都沒有,全是些奇花異草,有爬藤的,有攀樹的,有掛在山嶺上的,有從石頭縫裡長出來的,還有的繞著屋簷和柱子,或者盤在臺階上,有的像綠色的飄帶,有的像金色的繩子,還有的果實像紅色的丹砂,花兒像金黃的桂樹,香味濃烈,不是一般的花能比的。
賈政忍不住說:“嘿,這挺有意思的,就是不知道叫什麼。”有人說是薜荔藤蘿,賈政不信:“薜荔藤蘿哪有這麼香?”寶玉接口:“對,這些草裡頭確實有薜荔藤蘿。那些香的是杜若蘅蕪,那個可能是茝蘭,這個可能是金葛,那個是金坎藎這個是玉蕗藤,紅色的應該是紫芸,綠色的肯定是青芷。想想看,《離騷》和《文選》裡提到的那些奇花異草,什麼霍納姜匯啊,綸組紫絛啊,還有左太沖《吳都賦》裡的石帆、清松、扶留,還有《蜀都賦》裡的綠荑、丹椒、蘼蕪、風蓮,現在都很少有人認識了。時間久了,名字也亂七八糟的,叫錯了也是難免的。”寶玉還沒說完,賈政就喝止他:“誰讓你說的?”寶玉嚇得趕緊後退,不敢再吱聲。
賈政一看兩邊都是空蕩蕩的遊廊,就順著走過去了。一瞧,頭頂上五間清爽的小屋,還連著個捲棚,四周都是走廊,綠油油的窗戶,牆壁也亮堂堂的,比之前的地方雅緻多了。賈政感嘆:“在這兒煮茶彈琴,都不用點香了。這地方真是讓人驚喜,大家肯定能想出好聽的詞兒來給它取名,才對得起它。”大夥兒笑著說:“‘蘭風蕙露’這個詞兒挺合適的。”賈政點頭:“那就用它吧。那對聯怎麼寫呢?”有人就說了:“我有個想法,大家幫忙改改。‘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大家說:“不錯不錯,就是‘斜陽’倆字不太好。”那人引用了句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大家紛紛說:“太悲了,太悲了!”另一個人又說了:“我也有個對聯,大家給看看。”就唸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摸著鬍子沉思,也想來一對聯。一抬頭,見寶玉在那兒不敢吭聲,就喊:“你怎麼平時能說的時候不說,非得等人來問你?”寶玉回答說:“這裡又沒有‘蘭麝’、‘明月’、‘洲渚’這些,要是非得這麼說,就算寫兩百對對聯也說不完。”賈政問:“誰逼你非得用這些詞啊?”寶玉說:“那不如匾上就寫‘蘅芷清芬’,對聯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了:“這不是套用‘書成蕉葉文猶綠’嘛,沒什麼新意。”大家卻說:“李白不是也套用過‘黃鶴樓’嘛,關鍵看套得好不好。現在一品,這對聯比‘書成蕉葉’還要雅緻生動。”賈政笑道:“哪有這道理。”
大夥兒邊聊邊走出去了。沒走幾步,就瞧見那高聳的樓閣,層層疊疊的,周圍全是華麗宮殿,繞著圈子,那長長的走廊彎彎曲曲的。松樹擦著屋簷,玉蘭花圍繞著牆角;金光閃閃的獸面,五彩斑斕的螭頭。賈政說:“這可是正殿啊,就是有點兒太奢華了!”大家都說:“就得這樣才對。貴妃雖然提倡節儉,但今天這樣的場合,禮儀就得這樣,不算過分。”一邊說一邊走,抬頭一看,前面有個玉石牌坊,上面雕刻著龍和螭,精緻得很。賈政問:“這上面寫點什麼好呢?”大家都說:“‘蓬萊仙境’最合適了。”賈政卻搖頭沒說話。
寶玉看到這地方,心裡突然一動,感覺好像在哪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賈政讓他題詩,寶玉卻只管回憶,根本沒心思題詩。大家都不明白他怎麼了,以為他累壞了,精神不濟,要是再逼他,說不定會出什麼事。於是都忙著勸賈政:“算了吧,明天再題。”賈政也擔心賈母會擔心,就冷笑著說:“你這小子,也有做不到的時候啊。好吧,給你一天時間,明天要是還題不出來,絕不輕饒你。這可是最重要的地方,得好好寫!”
大家邊說邊走,再一看,嘿,原來從進門到現在,才逛了一半多一點呢。正巧這時候有人來回跑,雨村那邊也有人過來傳話。賈政哈哈一笑說:“這幾處咱們是逛不成了。不過也沒關係,咱們從那邊繞出去,也能看看個大概。”說著話,就帶著大家走到了一座大橋邊,那水流的就像一掛水晶簾子,嘩嘩地衝進來。原來這橋邊連著外面的河,是引進泉水的地方。賈政就問:“這閘口叫什麼名字?”寶玉馬上說:“這可是沁芳源的正根兒,所以叫‘沁芳閘’。”賈政卻搖頭:“胡鬧,我就不用‘沁芳’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