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尊貴
命運是一座不傾之山,人生是一條漫長的山路。這個世界有太多人,每時在死,每時在生,每時在墜落,每時在攀登。
中央帝國之主姬鳳洲,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他的人生也因此沒有緩衝。進一步六合天子,退一步萬劫不復。
整個現世因為殷孝恆的死亡風起雲湧,無數人的生死都牽繫於中央帝國的怒火中。
在這種局勢下,姬鳳洲卻優哉遊哉的,帶上了幾個子女,在這陽春三月,進行最後的春獵。
負責護衛工作的,乃景八甲之【殺災】,其統帥是黃舍利口中“景國長得最有實力的真人”,正天裴氏的頂樑柱——兵陰陽的大家,裴星河。
一般來說,拱衛天子,自有宮衛三軍。皇城六校也不是吃乾飯的。
即便出得皇宮,遊獵郊野,一定要調動最強的八甲銳士,以彰天子威儀,那也是鬥厄或神策,如今還有一個新選擇,是皇敕。
但於闕戰死、鬥厄卸旗,新帥姬景祿去隕仙林未歸。神策軍在和國鎮壓原天神教。皇敕副帥樓約親迎河官仇鐵屍體,孤身外出而緩歸,等大魚上鉤……
在不多的選擇之中,在道脈三家的軍事統帥裡,天子點了代表玉京山的裴星河的名字,這當中的意思,頗是耐人尋味。
大約是為了緩和同玉京山之間的關係?
裴星河也非常重視這份工作,將位於天京城外西郊的皇家園林反覆掃蕩,三十里外就設崗,巡騎如護城河般,繞林不息。哪怕是一隻對天子有惡意的蒼蠅,都不給放進來。恨不得每一棵樹都做檢查,順手也給驅個蟲。
天子出行,自來貴重無極。車駕綿延數十里,也只是等閒。
但今日春獵,且在皇家園林中,便都很隨意,盡皆縱馬。
隨行不多,有資格隨天子春獵的子女,無非還是那三位,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長陽公主姬簡容。
這樣的隊列組成,幾可算得上是一次輕鬆愉快的親子式的春遊——若不是在當前的天下局勢中。
皇帝也不可能真個閒下來,雖在享受春獵,還是要見縫插針的處理政務。
天京屬吏也是在的,御書房行走在不遠處伺候著,總之一有需要處理的緊急政務,就會奉送前來。
主陪天子一家出行、身在皇家隊列裡的幾位大員,分別是宗正寺卿姬玉珉、新任大景國相師子瞻、左都御史商叔儀,各掌宗權、政權、監察權。
算起來也是當世真人的淳于歸,倒是其中份量最輕的那一個。
在這些人後面遠遠跟著的一個大隊列,才是一些不同衙門的文武屬官,大多品級不高,相對清貴。算是跟著皇帝放一天假,出來散散心。真正做實事的,這段時間自是腳不沾地,怎麼都挪不開身的。
以大景皇帝的武力而言,所謂春獵已經毫無挑戰可言,哪怕把天魔、天妖放進來,也是如此。更別說他們還在最外圍的獵區遊蕩,獵的還是那種連超凡力量都沒有的野獸——當然皇帝也只以普通武者的力量,拿著最新出爐的制式兵器,嘗試著挽了幾弓,也發了兩弩。算是替景國戰士校驗兵器成色。
當今景國天子幾乎沒怎麼展示過武力,不曾有過震懾人心的個體戰績。
作為天下第一帝國的皇帝,先君景顯帝全力為其鋪路的皇者,他輕鬆地接掌了這個偉大國家的權柄,治下強者如雲,抬手千軍萬馬,的確沒有什麼展示武力的機會。他也吝嗇表現。
哪怕是在這種顯耀王室武力的春獵活動裡,他也不肯有隻鱗片爪的展現。
以至於一直有隱晦的聲音——說天子內斂,是藏拙也。藏拙的原因,是真有其“拙”。當今天子可能是歷代天子裡個人武力最弱的那一個。
這或許是無稽之談,但也沒人能驗證真假。
姬鳳洲拔住韁繩,眺看遠方,正午的太陽正往山下走,漸染層林一片光,彷彿某種悲傷的喻示。但他臉上是一種寧定的笑容:“春色甚好!”
如今景國已經走到了又一個關鍵節點。
才撫平了滄海之殤,又迎來八甲統帥之死,在雷霆震怒、大索天下的時刻,又面對平等國極其激烈的挑戰。
在景國人不惜掀桌的怒火前,諸方勢力都保持了剋制,各有不同程度的退讓。
但這種剋制不會無休止,這種退讓是有代價的。
當你發現那些兇惡的豺狼,一個個穿上了禮服,表現得溫文爾雅,那也許並不是和平的宣告,而是坐上餐桌前,最後的禮儀。
如果你不知道今天的晚餐是什麼,或許你就是橫著上桌的那一個。
景國若不能妥當地處理當前困局,挽救中央帝國的威嚴,反而是一怒之下,讓人看到它怒了也沒什麼了不起,怒了也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那才是真正的危險時刻。
天下霸國,哪一個是善茬?
就連關起門來吃肉的齊國,都有姜夢熊出來碰一碰拳頭。
荊國雖是磨刀霍霍待神霄,調轉刀尖又何難?
如洪君琰、魏玄徹之輩,更早就虎視眈眈、雄心萬丈,彼輩朝思暮想,無非是怎麼擠佔一個霸國的位格——再沒有比拽下一個霸主更簡單的辦法了。
景國已經沒有退路,或許姬鳳洲也沒有。
但他卻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要平靜。
宗正寺卿姬玉珉,縱馬在天子側,表情亦是淡然的:“萬古長春,中央唯景。春色會一直這麼好的,陛下。”
他曾兩次見證中央天子靠近六合之位,又兩次看到功敗垂成,文帝之後,國朝幾衰幾盛,比現在嚴峻得多的局面,他也經歷過幾次。比起那些“年輕人”,他自是更有定力的。
“總憲,你怎麼看呢?”天子問。
左都御史乃御史臺最高長官,稱為“總憲”,職能監察百官。
商叔儀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因為有一個同音的“淑儀”,常常會用做女子的名字。但他可是一臉的絡腮鬍茬,雖然颳得見青,也很見雄性氣息。
聽到皇帝的問題,他在馬背上微微欠身,並不做什麼美好的展望,只道:“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這麼好的春色。”
“你啊,殺性太烈。”天子不太有褒貶地評價了一句,又道:“咱們的淳于今天一直沒有說話,是有什麼心事嗎?”
淳于歸不敢說他是為國事憂心,倒顯得他不懂事,擾了各位頂級權力人物的興致——大家都在賞春景,難道就你淳于歸心中有國家?
“隨行諸位尊長,淳于歸不敢妄言。”他謙謹地行禮:“但聽言觀行,潛心為學吧。”
聽言觀行,意有所指。執掌帝國的權力者們,若是做得不夠好,讓後輩無以學,那是多麼糟糕的事情啊。
天子笑了笑,這個淳于歸,還是太不放肆了一點。笑過之後,又有些嘆息:“屈指算來,幾多春秋。倘若玄陽還在,淳于不至如此寂寞。”
當年的淳于歸、趙玄陽,號稱帝國雙璧,在李一沒有顯名之前,撐起中央帝國年輕一代的門面。如今一個不復朝氣,一個煙消雲散。實在令人唏噓。
淳于歸定身在馬背:“時也命也。臣以前覺得一切事情都會理所當然的發展,但事與願違才構成了真實的人生。身邊有沒有人競爭,玄陽還在不在,臣也都要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