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我劍下鳴
太玄日晷靜立在虛空,時間緩緩地撥動針影。
“已經等了兩刻鐘。“劇匱輕咳一聲:“看來今天就只有咱們三個了。”
真是豈有此理,姜真君第一次召開太虛會議,其他人就這麼的不給面子。本真君難道會口口聲聲說真君,非要你們這些不是真君的真人,禮敬我這個新晉的真君嗎?
姜望挑起仙人之餘光,瞥了一眼鍾玄胤的會議紀要,只見上面寫著——
“餘者事不至。”
“鍾先生。“姜望慢條斯理地問道:“不知餘者.….都有什麼事呢?”
”個個語焉不詳。“鍾玄胤將刀筆一擱,沒好氣地道:“要不然姜真君親自去問問?
姜望又被噎了一下。
都說絕巔與天齊,這也沒感覺到地位的提升啊。
說是真君乃真人之君,奈何同僚盡反骨!
當下抬手畫圓,輕輕一推——
流光飛轉,頃成一鏡。天道之力,盪漾其中。
漾光之後,是一尊燦爛的身影,正在鏡中縱橫。刀光所過,顱滾滾,黑彌天。
“鬥閣員!”姜望熱情地問道:“你在忙什麼?”
已經不眠不休許多天的鬥昭,斜眼一瞥空中的天法鏡圓,只覺鏡中姜真君的大臉十分礙眼,隨手將天驍從魔物的軀殼裡拔出來,只道了聲:“放。”
姜望不以為忤,探頭往鬥昭身後看了看:“咦,重玄閣員呢,怎不見他?”
“你該去問他。“鬥昭不耐煩地道。
”聯繫不上啊,他的太虛勾玉也關閉了。”姜望憂心忡忡:“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也許是怕被閒雜人等騷擾吧!”鬥昭隨手抹掉刀身的魔穢,淡淡地道:“伱還有別的事情嗎?沒事斷了。”
“鬥兄為何如此冷漠啊?”姜望嘆息:“想不到我千辛萬苦晉為真君,換來的卻是疏遠——”嘩啦!
天法鏡圓被斬碎了。
姜望回過頭來,鍾玄胤似老僧坐禪,劇匱如石雕崖刻。
“哈。“姜真君不動聲色地道:“看來大家確實是很忙。劇匱這樣的人,就算聽到再好笑的笑話也不會笑,此時也只是硬邦邦地道:”那麼,姜閣員今天要求召開會議,到底所為何事,可以開始了嗎?”
九椅環立,中間一柱天光。
姜望置身於此,兩側都無人。孤影子然,如在天井中。
玩笑歸玩笑,真到議事的時候,他卻很嚴肅。
定定地坐在那裡,靜了片刻,他才慢慢開口:“感謝兩位閣員與會,令我不至於有獨斷之名,專行之撼。”
開口第一句,他就表達了誓為此事的決心——
哪怕劇匱和鍾玄胤今日也如其他人般不來,哪怕整個太虛閣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這裡,他也要推動今天的提案。不惜背上獨斷專行的名聲!
劇匱和鍾玄胤都肅然。
姜望道:“今日姜某坐在這裡,心中委實有感——我曾壽蟪蛄,而今春秋度。我曾如井中蛙,已見天之大。
曾經那個在屋頂上牽著妹妹仰望星空,壯志豪言也不過是帶著妹妹到處飛行的少年,如今拿月摘星也不在話下。
他坐在那裡,五官在天光外,但並不晦隱。就像他一路走來的軌跡,那麼深刻而清晰。
“姜望五歲知世有超凡,從此春秋練劍,寒暑不輟。十四歲考進莊國楓林城城道院外門,歷生死而累道勳,十七歲方才吞丹入道——這一路走來,頗多坎坷,不必言盡。唯知求道艱難,人生漫漫,夜長不知天盡處,路遠不知竟何年!
環閣而立的九張大椅,並沒有主次之分,但他此刻坐在那裡,儼然是絕對的中心。而他這樣說道:“”世有高門,公侯累代。世有大宗,顯赫綿延。世有貧家子,代代躬身為牛,耕種二畝薄田,血汗相滴,不能歲豐。
鍾玄胤本來在書簡上隨手刻劃,順著姜望十七歲入道的言語:”…十九歲黃河摘魁,二十歲神臨,二十三洞真,二十有九,已證絕巔。大道如青天,抬頭即見。”
但聽到姜望這段話說完,又默默地將這些話抹掉了。
鮃執二年入道,十二年成道。
這便是坐在這裡的姜真君。
歷盡生死劫,窮極所有燃一秋。
這也是坐在這裡的姜真君。
怎能輕佻地說.……抬頭即見呢?
今日坐在這裡的姜望,是昔日種種經歷的交匯。
他說高門,說大宗,說貧家,語氣裡並沒有怨憤。
他得到過父母毫無保留的愛,這一生已算得上幸運。
他只是平靜描述他的所聽所見。他所看到的,正照映著他所擁有的,他所感受的,也折射著他所追求的。
那個偏遠小鎮裡走出來的少年,現在坐在太虛閣裡,慢慢地說道:“我曾見平庸之少子,復仇無路,自壯無門,不得已委於人魔,滿手血腥;我曾見理想之青年,碰壁於現實,把過往的執拗,作血淚咽吞;我曾見真相之火,撲滅於長夜;我曾見正義之光,撞碎於鐵壁;多少人殺死過去的自己,以此宣告長成!我也曾,幾次彷徨,幾次動搖,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錯,今日已葬在深淵.…漫漫絕巔路,求道不易!”
千言萬語,最後只是“求道不易“這四字。
劇匱像個鐵鑄的模子,定在那裡,眼裡卻有波動。
(第2357章 在我劍下鳴
世人只知他劇匱是規天宮出身的真人,是如今太虛閣裡列座的九人,是監察太虛幻境的法家代表,執掌天下矚目的五刑塔。卻不知他當年是怎樣挪動著血淋淋的雙腳,跋涉千山萬水,一步步走上天刑崖。
世人現在都知他學問深厚,博知古今法條。不知他甘為苦役,免費為書吏卷,方得片語經典,能於寒窗苦讀。
這世道就是這樣不公平的。有人錦衣玉食不知貴,經典充棟懶一顧。有人寒窗苦讀,有人苦役而後能苦讀!
曾經有多少次,他也想要放棄,想著就這樣吧,就這樣下陷在泥。
汙泥綿又軟,富貴在其中。
敗絮填金玉,如此能好眠。
他是走了很遠的路,才成為今天的劇真人。他見慣了不公,所以如鐵一般剛正。
總是嚴格地對待一切,並不是真的沒有情緒,而是明白,愈親愈隱,愈縱愈孽——鐵面是他最大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