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七十七章 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天人姜望橫劍如自照,寒芒似水,波瀾不驚。

這柄名為薄倖郎的天下名劍,深藏鞘中已許久,世人知其名而忘其鋒!

自南斗殿覆滅,長生君奪名而隱後,它的名字,或許也不被誰記得了。

天道從此要將它顯照。

劍身的鍛紋渾然天成,向來是兩幅春景。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唯有極濃情,方見真薄倖。

花前月下的那一幅,演繹在日月之瞳中。

明月亙古懸照,清輝冷落,看這痴男怨女,人間無數。

而對著真我姜望的那一面,卻是月上柳梢的那一張——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名為“姜望”的真我儘管大放厥詞。

此劍一出,約定生死。

那薄如紙的劍鋒,劃出的是何其險惡的命途,跳過了無窮的劍式變化,以鋒為紙,以天道之力為字,寫下“姜望”這一生的終篇。

祂太懂姜望,祂所精通的劍式,都為姜望所精通,尋常的手段絕不可能贏得這尊“真我”。要想取得壓倒性的優勢,一定要以“有”勝“無”,以天人對天道的掌握,碾壓那與天道背道而馳的惡態頑靈。

故成此式。

天道殺劍·天不假年。

古來英雄多壯志,奈何歲不我與空懷恨,雄心難酬。

萬物皆有壽,壽限即是天道之下最險的關隘。

從神而明之,到洞察世界真實,再到衍道絕巔,再到超脫絕巔之上,無不是對自我極限、對天道關隘的挑戰,故而每一步都是生死難關,每一步跨過,壽限都被轟開,壽數都有決定性的變化。

世間萬物之壽,皆在天道運轉中。

故而天人,也理所當然是最懂得“壽命”的存在,只是囿於“姜望”本身在此道的侷限,才不是那麼誇張。若是能有一些徜徉天道的時間,無論是遊缺之【視壽】,抑或重玄褚良之【割壽】,在天人姜望面前都不夠看。

天人姜望已淪天道深海,徹底歸於天道。此刻雖然身在心牢,無法直接與天道溝通,卻也天然有操弄壽命的本領,並在這場震古爍今的籠中鬥裡,即刻轉化為前所未有的殺招。

摒棄天人的惡果,當於此劍償還!

此後的路途你要走,此後的壽數你莫求。

劍鋒似薄紙,命卻更比紙張薄。

劍在命途上走,是一條筆直的沒有轉折的線。命中註定,天不假年。

任你英雄蓋世,天下無雙……壽盡了!

一切也都落幕。

這一時,整個世界都彷彿虛化、淡去。就連交戰的兩尊,也成為背景。

唯有這條清晰的命途線,跳出命運長河而存在——“真我姜望,壽盡於此”。

當薄倖郎走到這條線的終點,故事就結束。

但這條本該平直的線,倏然有了凸起,像是蒼茫大地,有什麼要破土而出,又驟被壓平!但這點凸起像是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此後這條命途的線,不再平靜。

線上密密麻麻的點,像是萬古以來,前赴後繼的人。彷彿雨後春筍,不斷凸起,又被不斷壓下……而終於露出一頭,在這一去不返的命途橫線前,陡然豎起了一條筆直的線!那是長相思固執的矗影。

它衝破了天道的封鎖,與薄倖郎直面。

有如奇峰突起,好似壯士當關。

若說這一生的終篇正要寫下,文似看山不喜平!該有起伏,該有波瀾。命運的長河,該有些急流激湍。英雄史詩,豈道尋常?

這是劍的對峙,更是道的交鋒。是人道對天道發起的挑戰。

天道所劃下的命途,是一眼望到盡頭,平鋪直敘終到死。但在終句之前乍起險峰,這一眼,至此有波折——那雪亮的寒峰孤獨矗立,路在腳下,“我”為高山。

凡人皆有一死,世上幾人得長壽?

超凡者與天爭壽,古今多少能永生?

但人們何曾停下腳步,人類何曾停止奮鬥。

從古至今的超脫者都寥寥無幾,但每一尊超脫者的腳下,都有無數攀登者的身影。

從生到死,或長或短的一生,多少人用盡全力,寫下或多或少的壯闊。

雖未成就偉業,又或“天不假年”,怎能說他們不是英雄?

此即真我姜望自人道洪流所闡發的一劍——

人道殺劍·我自求!

與人爭,爭勢爭意,爭道爭理。

與天爭運,強者恆運。

與天爭命,命奪一線。

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衝破天道封鎖只是起筆,劍鋒與劍鋒,在命運的窮途對撞。

劍鋒交撞的聲音,彼此互為兵戈,聲聞各為所馭,為刀為槍為劍為戟,頃刻有千萬次的交鋒!劍鋒交錯的寒光,倏而為天人所握,倏而為真我所奪,在兩道身影之間縱橫交錯,結成錯綜複雜的光網!

天人姜望能夠完美地闡發聲聞與目見,真我姜望能夠在戰鬥中完美地闡述“姜望”。雙方都能在“姜望”這個人的侷限裡,抵達極境,見聞各掌,互不能傷。所以這只是這場戰鬥的餘波,小術耳。

真正的殺招……那劍鋒交錯所炸出的火星,一時瀰漫在虛空,忽有一粒躍起,化作一輪燃燒的月。

此月輝分三色,裡金內赤外白,彎弦如刀,顯現的同時就已迫近,正劈天人姜望之月眼!

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一蓬星子盡顯化。

一霎竟有滿天月,各自燃燒,皆斬天人。呼嘯而來,鋪天蓋地,斬絕一切歸處。

結合目見與神通。

仙法·真火焚月!

此刻劍鋒仍在對撞劍鋒,天人姜望保持著刻畫命途的姿態,只將雪月之眸輕輕一挑——便有一縷霜風,飛出月眼。俄而環旋如龍捲,將那滿天的炎月,盡都包裹其中。

雖是流動之風,卻有永恆之態,自旋成籠,禁絕烈炎。不許一縷流火過天風。

法術·不動天風!

鋪天蓋地的真火焚月驟然膨脹開來,炸成無窮流焰,想要衝破阻隔。霜白天風之中卻是結霜凍雪,不斷將流焰撲滅。最後在一聲低伏的悶響中,真火焚月與不動天風……一同湮滅了。

而長相思和薄倖郎的交鋒,還在繼續。

一者自上往下斬,一者自左往右割。

於是劍鋒錯過劍鋒,彼此走完了一生。

薄倖郎上,劍紋顫動。這幅“月上柳梢頭”的春景,走到了盡處。天人姜望錯身而走,只留下鋪天蓋地的寒芒,皆向真我姜望而去。百轉千回的柔情後,是決然遠去、永不回頭的背影!

長劍好似負心人,寒芒過處緣也空。

無數條因果線都被斬斷,要將“真我”剝成孤兀的“自我”,卸掉他的反抗。

此為“緣空”之劍。

真我姜望卻不退反進,仗劍而追,一劍撞進了漫天寒芒裡,一劍把漫天寒芒都清空!

這一生愛誰恨誰念誰怨誰,皆自決也,非天定。

此為“我執”之劍。

天人姜望揮劍畫景,本該將命途割盡,但真我姜望自懸崖之底爬起,自沼澤深處躍出,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在劫無空境的對轟之後,雙方都不再使用“姜望”的招數。

因為所有過往的“姜望”的力量,都對現在的“姜望”無用。

薄倖郎與長相思,天道殺劍與人道殺劍,道法與仙法,不周風與三昧真火,乃至於“緣空”對“我執”,各自佛學的闡發與對抗……雙方在力量、修行、體悟等諸多方面,進行全方位的對抗。

這些全新殺法所闡述的,是在劫餘的命運分野之後,雙方各自所展現的成長!

過往的“最強”已不足以一錘定音。

因為對於真正的絕世天驕來說,所有關於力量的情報,都是過時的!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不但要將各自的力量闡發完美,還需要在這場戰鬥裡,儘可能快地進步。

誰能在這場戰鬥中,更快地超越“故我”,誰就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

真我姜望以“我執”之劍窮追天人,在空空如也、且還在不斷清空的因果線裡,製造強行的因果。

長相思好似孤舟飛逐,在“緣空”之海,強行與那漸行漸遠的天人姜望結“緣”。

瓜未熟,蒂未落,強扭之。

管你無心或無情!

就在這個時候,真我姜望忽然心生警覺。天人姜望卻也心中一動。

面對這靈覺的示警,危險的感知,真我姜望毫無退意,反而看到機會。敵人展現危險的時候,恰恰也是坦露要害的時候,非如此不足以分勝負——赤眸炙烈得彷彿點著了火,心火燃在劍上,真我姜望身如鴻飛,朝那警覺最重的左前方揉身撲上,挑劍而起,似升朝陽!

天人姜望也於此刻驟折身,一劍抹白焰,天火附劍割塵緣!

而竟……都落空。

真我姜望一劍挑在空處,迅速空中一仰如龍翻,翻身回看,似猛虎臥山。

天道姜望一劍抹了個空空如也,險些失力而自傷,卻是旋身立定,解化去勢,劍豎身前,如犀牛抵角。

兩尊再次對峙,在這心牢的兩邊。

這一幕瞧來十分滑稽。

當世最強的兩尊真人,竟然不約而同地斬在空處,殺招對空氣,真比小兒鬥劍還不如。

但彼此對彼此,卻又多了一份慎重。

一念即失,一想就錯。

錯想!錯著!

雙方都入歧途!

天人姜望的金色日眸裡,有銀色游魚。銀色月眸裡,有金色游魚。這對日月之眸裡的金銀陰陽魚,遙遙一個環轉,各自便隱沒了。

而真我姜望那赤色的眼眸裡,緩緩對遊的黑白陰陽魚,亦然沉入赤海中。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都擁有“姜望”的一切,包括名為“姜望”之人生裡的學識、感悟、思考,包括這具道軀,甚至也包括神通!

但在這兩尊誕生的那一刻,他們也有了不同。

就如天人姜望以“天不假年”劍斬真我姜望,欺的就是真我與天道背道而馳,難識天壽。

摒棄天人,失去的是天道的支持。

而棄絕真我,失去的又是什麼呢?

自然是“我”。

是心之力。

所以天人姜望所擁有的一切,統合諸法,容納神通。包括三昧真火,包括不周風,包括劍仙人,包括歧途,唯獨不包括“赤心”。

原則上無論是天人姜望還是真我姜望,都是可以規避歧途神通的!

真我姜望有赤心神通,可馭歧途。

天人姜望只循天道規則,根本不會有選擇,自也不受歧途干擾。

但他們都太瞭解彼此,也太懂得戰鬥。

幾乎同時把錯鋒而過、彼追我逐的那一刻,視為絕佳的戰鬥良機。

天人姜望以歧途神通虛設了一處強烈的危險,跳過了赤心神通的防護,令真我姜望有自然的、發乎本心的戰鬥選擇。

真我姜望則是以歧途神通撥動了心牢之中的天道秩序,令天人姜望做出天道秩序下必然的進攻。

正因為這一切都在同時發生,以至於雙方都詭異的失手,各自斬了空氣。各自後續的連綿進攻,都中斷在自己的“失手”前。

而且他們的殺招都白費。

不僅僅是“心火”與“天火”各自貫徹的那兇絕劍式,也是雙方以“歧途”影響對方的底牌,在揭開後都未能創造應有的優勢,自此再無生效的可能。

緣盡皆空。

小小一座心牢,遼闊彷彿宇宙。無際無涯,任憑天崩地裂。極真鬥於其中,都不得出。

此刻真我姜望劍橫赤眸,立於西北,居高臨下。

天人姜望豎劍東南,拔身對高穹,薄如紙的劍鋒,豎分日月之眸。

這場戰鬥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或者說雙方都還沒有找到結束這場戰鬥的可能。

這是姜望第一次真正面對自己。

只有面對姜望,才知“姜望”到底有多強。

才能理解曾經的那些敵人,面對這樣一個對手,是多麼煎熬!

他從來不強在紙面,而是強在過往的故事裡,強在他的人生經歷中。他不需為自己張幟,他的敵人自然成為註解!

絕妙的戰機把握,絕頂的戰鬥嗅覺。任何戰鬥意圖都能被洞悉,任何殺法都會被破解。任何展現過的力量,都不可能在第二次生效……在戰鬥中幾乎不犯任何錯誤,且不斷逼出你的錯誤!你的瓢潑攻勢滴水不進,你的一念之差卻會永不翻身。

這樣的對手,要如何戰勝?

無論是天人姜望,還是真我姜望,都必須要再一次審視自己,重新審慎地思考這場戰鬥!

但思考也不能影響戰鬥。

思考本身也是一種戰鬥!

誰不能斬盡雜緒,專注戰鬥,誰會被戰鬥之外的因素干擾,誰就準備就戮罷!

所以雙方各自斬空之後,只是一個對視,便再次向對方衝鋒。

面對這樣的對手,很多人連思考的資格都不會有。

因為思考的時間,也要在劍上爭取。

真我姜望如龍行高天,一劍從眸前橫過,眸自赤紅轉赤金,長髮披散張舞。此一霎,披霜風,浴赤火,遍照天府之光,周身劍氣沖霄漢,是為【真我劍仙人】。霜披好像連著天幕,一切都是此尊的背影。劍氣千條萬條,好似繫著穹頂。

而撲身便落,一劍下陷,整個心牢穹頂都隨之沉沒,彷彿一劍拽著天傾!

此劍,天傾西北!

天人姜望只將豎直的劍高舉,在劍柄過額的剎那,遍身燦金。玉冠也成金冠,黑髮也成金髮,彷彿立地塑金尊!也以霜風為披,卻是白色天火繞身,劍氣如淵似海,呼嘯澎湃,深不可測,遙不可知。

是為,【天道劍仙】!

天上本無仙,天道役使之。

祂站定不動,腳下已是深幽一片,彷彿無底虛空。

地磚並不存在,大地已經塌陷。厚重黃土所承載的一切,都要流亡宇宙。

這一劍雖高舉,卻令所見所聽所聞所想的一切,都下沉。這一劍清晰存在,卻勢必要抹掉所有存在的基礎。

它是真正的絕滅之劍。

心牢中的一切都在墜落,甚至包括兩者對轟的劍氣、包括在交鋒中不斷逸散的神性、包括正在碰撞的仙念……一切都在不斷地陷落,唯有那柄名為“薄倖郎”的長劍,越來越清晰。

此劍,地陷東南!

本該在人間的真我劍仙人,卻是在天上斬落。本該在高天的天道劍仙,卻是腳踏人間而舉劍。

因為天傾西北是人為之,而地陷東南,是天塌也。

兩人在虛空中交匯,光與聲,都湮滅。

在這樣恐怖的對決中。

天地彷彿也有了侷限。

天穹扯下一角往下墜,大地掀起一角往上提。兩相接觸,剎那間天地混轉。

一切都混淆在一起,自此清濁不分,日月不明。

心牢之中,立為混沌!

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唯有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還注視著彼此。

在混沌之中,超越一切而對視。

赤金色的眼眸,對視著日月天瞳。

天道是沿循註定的完美的軌跡。

真我卻是要把握所有的可能,乃至於不可能!

“我感到這一切還不是極限——”赤金色的不朽的眼眸裡,閃爍著炙烈的情感,真我姜望遠比常態濃烈,他長聲而嘯,於今聞道而自狂:“前方還有路走!”

他在混沌之中,提劍再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