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五章 閻羅帖
有些人把戰勝陰影的過程,稱為“成長”。
但對田常來說,正是因為他如此努力、如此上進,一步步走到了現在的層次,他才有資格看見那片陰影,有資格被陰影籠罩。
他夠強大了,才能看到這片陰影的強大。
成長反而是向真正的恐懼攀登。
這些年他如履薄冰,每時每刻都感覺自己處在生死邊緣。一步行差踏錯,就墜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沒人能夠享受恐懼,他只是告訴自己,再小心一點,再謹慎一點,不要被陰影吞噬。或者至少……不要死得太愚蠢。
秦廣王的眸光是閻羅帖,落於何處,朽壞何處,看到什麼,殺死什麼。
但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也的確擋住了這眸光。
所謂虛實,所謂生死,都在翻掌之間。
這手的主人,是一個輕衫薄褲、赤足披髮的男子。
他像是剛從臥室出來,睡了一個不甚滿意的午覺,順便披了件衣服,隨手捏住一隻惱人的蒼蠅——捏住了那朽死的力量。
他腳下沒有接天的狂瀾,身周沒有耀眼的輝光。
惟是踏虛而立,瘦影照水。
他的臉色是不見天日的白,通身不佩金玉,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歪過頭,瞧著自己的掌心——秦廣王的眸光,化作扭曲的碧光,在掌中掙扎——好奇地研究起來。
曾經十年沉寂,齊地也未忘他的兇名。
及至第二次齊夏戰爭,天下無人不知。
與彼刻齊廷大肆的正面宣揚的武安侯、冠軍侯不同,此人的名聲,完全是在人們口耳之間,通過恐懼蔓延。
南夏總督蘇觀瀛,治夏這麼多年。當年田安平領軍走過的吳興府,仍然是最貧瘠的一府。蘇觀瀛已經傾斜大量的資源去經營……但實在沒什麼可經營的。
甚至於……吳興人都沒有剩下多少。
在齊國崛起的早期,齊人並不在意、甚至放任兇名,所以有呼名能止小兒夜啼的“兇屠”重玄褚良。
在齊國已經霸權穩固的現在,齊天子尤其強調“德治”,所謂“王者之風,干戈不至天下服。”
極力淡化戰場上的兇名,也極力避免夏地百姓的牴觸情緒。
但面前這個人,仍然像是長夜深處的晦影。他所帶來的恐懼,仍然瀰漫開了。
有一個傳言——齊國官方絕不承認——據說此人上任斬雨統帥的消息傳出時,大名鼎鼎的九卒強軍、天下勁旅,斬雨軍中,竟然出現了逃兵!
僅為逃其名。
何人能有如此恐怖名聲,僅僅一場戰爭,就與兇屠重玄褚良、降魔統帥殷孝恆並舉,被視為“殺戮”的代名?
他就是大齊帝國現今的斬雨統帥,大澤田氏……田安平!
肆無忌憚到了極點,手上捏著名門天驕柳神通的命。
但他看起來是這麼的無害,他好奇地看著掌心的碧光,像是一個孩童在思考螞蟻的行動。
田常披甲掛刀,腳踏驚濤,本來威風無限。這一刻卻和那洶湧大潮一起,成為被馴服的、嗚咽的獸。
海風輕,海潮緩,潮聲搖夢,一切慢悠悠。
萬仙宮的廢墟外,這荒寂無人的海域,竟短暫呈現一種詭異的……祥和。
楚江王卻在這個時候,身心俱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僵硬,彷彿自己已經是一具屍體,動彈不得半根指頭。就連想法……也開始變得遲緩。
她感覺自己正在向深淵墜落,任是什麼秘法,都不能喚醒自我。
便在此刻,一隻修長的手掌,成為她的眼簾,將那些危險的事物阻隔於外。從掌心透來的溫暖,-->>
也緩和了她的體溫,叫她趨於僵硬的心臟,重新歸於柔軟。
再一次生動,再一次感受人間。
而伸出這隻手的秦廣王,就這樣面色如常地往前飛。
他橫伸的左手以手覆面、遮著楚江王的眼睛,帶著她往萬仙宮深處。微垂的右手攏在袖中,指骨纏著碧色的纖繩狀的小蛇,蛇兒吐著玉色的信。
一句廢話也不說,甚至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給。
在他身後,雲也凋零,海也凋零,就連元力都在瓦解……慘綠的熒光,將一切都沾染。故而一切都在凋亡。
他這一生都行險事,當然不會畏懼與田安平相爭。但在海上與斬雨軍統帥糾纏,顯然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無言的轉身,即是最堅決的辭別。
地獄無門的閻羅黑袍飄卷在空中,像是一道夜幕,重新籠罩了這裡。
短暫的光明已經過去了!
夜的君王諭令歸寂。
那本來已經清晰具體的萬仙宮殘址,又再次變得恍惚迷濛,歸於蜃樓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