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八十一章 不朽之真越古今



                多少年來,書山把越國當做屏障,是治學屋外的清淨林,讀書室外的竹籬笆。

    琅琅書聲可以過,風風雨雨不得侵。

    在道歷新啟之前,承擔這份責任的是暮鼓書院。

    它建立在書山腳下,暮鼓一響,萬籟俱靜。

    諸派道爭,至暮鼓而止。哪怕是在龍蛇起陸、天下烽煙的新曆之初,戰火也不曾燃到書山來。

    當然,當年若叫景太祖一統天下,成就六合天子,作為其背後支持者、與之共生的道門,接下來統一百家思想,也幾乎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在道歷新啟之後,作為書山籬牆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國家。

    宋國、越國、理國、梁國,乃至於之前的夏國,更早的韶國、燕國,也都有不少儒家子弟入仕。

    楚國當然也有。主張兵儒合流的伍陵,曾經也在書山上住了三個月之久。

    強如霸楚,當然是馭百家而自用,無論修的哪家學問,都是要以楚國為重,為楚而謀。但儒家弟子的身份,本身即是籬牆,先一步阻隔風雨。

    國家體制開闢以來,諸國起而又滅,亡而復興,書山始終屹立。

    “出世”和“入世”,就是書山和四大書院的關係。

    書山希望保持一種超然的姿態,不像道門與道國融為一體,也不像現在的墨門積極入世,更不願像枯榮院,一夜之間被推平。

    如今暮鼓書院遷移到了禍水,楚國滅南斗,壓文越,其實已在書山門外。

    在高政身死的那一刻,越國就已經山河倒懸。數千年的社稷,被翻轉為一隻倒扣的沙漏,等待終期。那流沙計時是文姓皇室最後的光陰,又何嘗不是書山之外楚國叩門的步點?

    書山已經一再地表明態度,從顏生到陳樸,今夜只不過是被文景琇逼出來,終於正面站在楚人身前,有了更清晰的立場表達——

    正朔天子的生死,應當在國家體制的規則內,不可無罪而誅。越廷無罪,不應遽亡。

    景國的東天師,也為此句蓋印。

    越國之所以長治久安,從來不是因為越國自身。當初高政主導隕仙之盟,也是拉上暮鼓書院、南斗殿、書山,才能在四個固定下來的隕仙林入口裡,佔據其中一個。

    文景琇從來都知道,越國根本沒有未來!

    不是越國無賢才,不是越國無忠臣,越國沒有前路的唯一原因,就是越國在楚國旁邊。楚國根系龐大、樹冠遮天,掠盡了南域的陽光和水分。

    其它所有根木,離之愈近,處境愈危。

    才能卓絕如高政,也只能自我放逐,囚坐隱相峰。躊躇滿志的政治圖卷,只畫了幾筆就被叫停。距離衍道只差一步、也不能踏出。

    在霸國旁邊的國家,能有什麼結局?

    齊國旁邊的陽國,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甚至陽國比越國的境況要窘迫得多。

    天雄紀氏的紀承,連神臨都不被允許。

    陽國末帝陽建德,曾經在戰場上也是跟重玄褚良並駕齊驅的人物,最後卻為魔功所迷——不是他心志不堅,是他別無選擇。

    齊國吞陽國,是水到渠成,一鼓而下。

    因為陽國背後的支持者,已經先一步被清理。要麼被打斷過長的手腳,要麼直接被掃滅。

    如今楚國滅南斗、殺高政,又何嘗不是東域故事的重演?

    剝掉甲殼,欲吞軟肉。

    這團軟肉要想保住自己,要麼長點刺,要麼帶點毒,要麼躲進另一個剝不掉的殼。

    站在會稽城往外看,看古往今來,看六合八荒,乍看好像有無數種選擇,但這無數條曲折的道路,最後都通向凋亡。

    沒有驚天動地的劇變,不可能在這一池死水裡攪出波瀾。

    陳樸這樣的溫潤君子、鴻儒長者,說出“我不是你的先生”這種話,明確劃清界限,已經是意見很大的表現。

    文景琇當然知道。但他也別無選擇。

    他不做事,誰會幫越國做事?他不做出選擇,誰會給越國路走?

    在龔知良也死掉的這個凌晨,他獨自穿行於王都,走到了太廟,走進祭祀祖宗的靈殿群落。

    此處只有不熄的檀香,祭祀的經幡,和一座座緘默的靈祠。

    他走入其中一一座最尊耀的靈祠,在那高大威嚴的靈塑之前,慢慢地跪坐下來。

    一方蒲團,一襲孤影,四下無聲!

    他仰頭看著那被煙火燻得五官模糊的金身塑像,他的面容也變得模糊了:“太宗,朕好像已經知曉,什麼是孤家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