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七十三章 言傳身教,何日夢真(月初求保底月票)

革蜚在隱相峰上的第一課,是關於“傲慢”,和“緊張”。

 高政認為,這是山海怪物來到現世,最先需要解決的兩個問題。

 但多年以後回望,革蜚認為自己在那一課學到的最重要內容,是“忍”。

 “放下傲慢”和“保持從容”是言傳,“忍”字是身教。

 真正的革氏嫡子,五歲就拜在高政門下,跟著他學了十七年。從一個還沒有笤帚高的稚子,成長為越國的國之天驕。

 後來皮囊被竊據,佔據皮囊的山海怪物,還走到隱相峰,想要控制高政。

 高政卻選擇收下這個徒弟,接受已經發生的一切。

 那時候革蜚還不太知道,“師徒”意味著什麼。直到隱相嫡傳的身份,為他推開所有有形無形的門戶;直到他接觸到的所有人,一再提醒他,他接收到了怎樣豐厚的政治遺產。他才明白,所謂“衣缽”,“缽”是吃飯的本事,“衣”是做人的尊嚴。

 由師及徒,高政給的是一生的積累。

 革蜚由此愈發能夠明白,這個“忍”字。

 相忍為國。

 高政活著的時候,姜望來過隱相峰,那時候他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撕開皮囊,給姜望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在高政的壓制下,才肯蟄伏。

 後來高政死了,姜望再來隱相峰,他在裝傻的時候和不用裝傻的時候,都選擇了忍。

 文景琇誇他已經成長。

 他卻忽然意識到,他對高政產生了一種依賴。一種子女對家長的依賴。

 他雖然誕生於凰唯真所創造的山海境,但從來沒有真正接觸過凰唯真,他和這世上許多的人一樣,都只是聽過凰唯真的傳說。他是山海境裡孤獨的異獸,在殘酷的競爭裡一步步走到山海之巔,從來沒有誰真正教過他什麼。

 在高政面前憤怒咆哮幾乎失控,嚷著鬧著要大開殺戒,其實是在家長看顧下抒洩情緒的任性。當老師死了,家長沒了,他需要獨對風雨,才撿起那些學過的東西。

 錢塘江堤上,高政在潮來時的沉默,是他所聽到的最後一課。

 他雖是山海怪物走到現實,卻不是沒有智慧的存在,在山海境壓服諸方異獸,擊敗所有競爭者乃至於最後想要革凰唯真的命……不是沒有腦子可以做到的事情。

 只是走出山海境之後,頗經矇昧,獸性難制,才無法剋制殘暴本能,時不時失控。

 他剛剛開始學著做一個人,但人的世界,遠比山海境詭譎。

 比如說一開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文景琇的目的是強大國家,但手段竟然是削弱自己,還沒等楚國動手做些什麼,自己先把本國的貴戚舊勳殺了乾淨。

 後來他才慢慢懂得,這或許是割瘤剜瘡的過程,現在流血,是為了以後活命。

 只有那些眼明心亮、懂得取捨的人,提前交出權柄,解散編織多年的利益網絡,才能夠倖免於難。這可以視為爛瘡的自愈,治好了自然不用再剜。

 比如同樣在奄城的鄭氏,世代把持奄城城主之位,鄭氏子弟填塞城主府,不給外姓一點喘息機會。連鄭老太懷裡的寵物狗,都是官冊掛名的緝匪獵犬,享受國家奉養。在奄城,有“十吏七鄭”之說,遠比走軍隊路線的李氏要強盛得多。

 但是風雨一來,鄭氏家主直接卸任城主,且在卸任之前,把任職政務的鄭氏子弟全部開革。根本不搞去蕪存菁那一套,也不去跟朝廷辯解哪些人是合格的甚至優秀的,直接清空一切,躺平任削,從頭再來。

 鄭氏就幾乎沒有死人。

 不多的幾個死者,還是鄭氏家主自己動的手,宣讀罪狀,明正典刑,大快人心。“十吏七鄭”那麼多年,奄城百姓還要念鄭氏的好呢。

 與之相對的就是李氏,根本看不清形勢。以為鄭氏失勢,果斷伸出觸手,還想要軍政一把抓……最後結果便是主脈一個都不剩。

 如今會稽城裡,無人稱貴。以前動輒“血脈”,言必“歷史”,如今個個要撇清關係,說自己三代白身。

 人和人之間的悲歡並不同。

 越國的舊貴族勢力被極端手段一夕掃滅,從而產生巨大的權力中空,這也是巨大的機會。

 整個越國各郡各城,全面展開官考,所有考官,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官吏——為了今天,皇帝早就儲備了大量的人才。

 昔日貴族把持朝政,平民晉升困難,天子愛才,專門建了一個翰林院,養住他所看上但又不便提拔的貧家子弟。

 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寫寫文章,讀讀書,修史辯論。只有虛名,並無實權。貴族們也樂得留一個敬賢的好名聲。

 現在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來的關鍵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動的新政——他們如此關鍵又如此清貴,故天下謂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開,頃刻波濤洶湧,死水變成活水。

 貧家子弟奔走相告,壯志滿懷。

 在這風雨飄搖的時節,也有百廢俱興,萬物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