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七十一章 舊時百姓簷下燕(最後一天求月票)


    這家“劉記牛雜麵館”店面很小,生意又很好,屋子裡坐不下,桌椅都擺到外面,佔了小半街道。

    姜望和左光殊就坐在屋外吃麵,一人一個小馬紮,麵碗放在凳子上,就這樣沒什麼形象的對坐。

    六月正是暑氣猖獗的時候,食客使勁地搖著蒲扇,男人解開對襟的扣子,女人也把袖口挽到肘,不時還有赤膊的漢子路過。

    兩兄弟雖然穿戴得儘量普通,但還是太嚴實了些,尤其左光殊,什麼都不露,其實是較為顯眼的。

    楚煜之看到了姜望和左光殊,但是並沒有過來打招呼,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便轉身離開了。

    左光殊也低頭揀著牛雜吃,似無所覺。

    大楚小公爺這幾年周遊列國、大街小巷四處覓食,倒也不純粹是為了口腹之慾——世間極口腹之慾者,無過於黃粱臺,沒有捨近求遠的道理。

    作為淮國公府的繼承人,他身上的責任也不允許他悠遊度日。

    只是自山海境得到九鳳神通之後,他就一直苦於神性的影響。這門前所未有的神通,沒有探索的先例可循,極其複雜、難以把握,這也導致他在神臨境進展緩慢——當然,所謂的“緩慢”,也只是相對於最頂尖的那幾個人而言。

    太虛幻境裡的靈嶽,可還牢牢把控福地第十丹霞山的位置。

    左囂建議他多感受世情,屈晉夔的建議則更為直接,讓他去探索大街小巷的美食,呼吸人間煙火。

    兩位絕巔強者都看到這門神通的關鍵,教他以人性馭神性。

    左光殊和屈舜華開開心心地談戀愛,也算是此般修行裡的一種。

    對於他們這樣的頂級世家子而言,穿街過巷、趕集尋市,體驗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相當新奇的感受。當然他們只能體驗到快樂的那一部分。

    “凰氏不也是楚世家麼?”姜望有些驚訝地問。

    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姜望深刻地認識到一件事情——人最難對抗的是自己的屁股。

    這不僅僅是淺薄的利益描述。

    往大了說,身為人族,人族立場就是最大的屁股。身在種族戰場,豈能不為人族拔劍?

    往小了說,如左光殊、鬥昭這等名門貴子,固然擁有貴族的品德,也願意承擔貴族的責任,絕非楚煜之所說“尸位素餐者”。但要他們去理解平民的立場,又何其艱難?

    鬥昭能夠理解楚煜之那個軍中退伍後每天推著攤車去賣面的父親嗎?

    左光殊能夠理解光著屁股撿槐葉去賣錢的童年嗎?

    他們有憐憫,會同情。

    但無法感同身受。

    姜望是從泥腿子走到霸主國高層又恢復自由身,平民的生活是他的經歷,貴族的生活他也感受過。他在不同的位置看不同的風景,他發現世上好像不存在一以貫之的正確,在每個階段看到的正確都不相同。

    有時候“正確”就等於“屁股”。

    “凰唯真不認親,不結脈,不開府,凰氏列名楚世家,卻並沒有其他人。”左光殊把話說得很直白:“是楚世家需要凰氏列名。”

    姜望食不知味地吃了兩口面,忍不住又問道:“所以演法閣……”

    左光殊抿了抿唇,回答道:“是的。凰唯真最初創造演法閣,就是為了給予平民百姓和世家貴族同等的機會——他希望人人有功練。”

    在最開始的時候,姜望對楚國最深的印象,就是演法閣。

    左光殊曾跟他說,太虛幻境的演道臺,是從演法閣得出的靈感。

    經常來楚國的他,也很明白演法閣在楚國意味著什麼。楚人常以是否擁有獨立的演法閣,作為一個世家強大的標準。

    也就-->>
                                         
是說,為了讓平民百姓都有功法可練的演法閣,最後仍然成為了世家貴族的壟斷物。

    這真是巨大的諷刺!

    姜望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楚煜之的所作所為,在楚國幾乎得不到任何實權人物的看好。因為九百多年前耀世的天驕凰唯真,已經失敗過了。

    楚煜之再怎麼努力,如何能勝當年?

    大楚太祖當初決定把世家的問題留給後來者,是否有想到這樣的結果呢?

    歷史的慣性是何等強大,當它在漫長的時光裡慣性結潮,就連凰唯真那樣的絕世人物,也無法更改潮湧的方向。

    麵館的屋簷下住了一窩燕子,已經習慣人聲,並不害怕食客。泥沿上一群小腦袋耷拉著擠在一起,在熱意不散的午後打著盹兒。

    姜望看著燕巢,想起不久前失敗的啟明新政,有些無法盡述的感慨:“我真想看看凰唯真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可惜《楚略》裡涉及他的部分,只有他創建演法閣、擊殺遊玉珩之類的記載,其餘經歷大都語焉不詳,多為側證。”

    左光殊說道:“其實司馬衡先生當年寫《楚略》的時候,對凰唯真有過詳筆。但後來山海境不斷昇華,凰唯真有了歸來的苗頭,關於他的定論,就變得模糊了。”

    史筆講究蓋棺定論,現在凰唯真的棺材板沒有蓋穩,自然過往一切都要重新斟酌。《史刀鑿海》這部史學經典,也不是一著永著,而是在漫長時間裡不斷推翻、不斷修訂。因為歷史的真相,常常有許多個維面。

    信史的這個“信”字,不是說它永遠不會錯,而是它永遠服從真相。

    姜望嘆道:“凰唯真的定論變得模糊,演法閣的定位也跟著模糊了。”

    左光殊道:“有時候我也會這麼覺得——演法閣本身的演變,比它所推演的術法更莫測。”

    姜望忍不住道:“舊時百姓簷下燕,如今養在雀籠中?”

    “這麼說倒也沒錯。”左光殊並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掩飾什麼,認認真真地說道:“但演法閣本身巨大的構建成本,就已經註定它無法被平民所擁有。凰唯真自己倒是建了幾座演法閣,對所有人開放,但也只是杯水車薪。且在他死後,就收歸國有。”

    演法閣的構建成本,的確是不可忽略的問題,它本身就構成門檻,完成了階層的篩選。

    但這絕對不是最核心的問題。

    因為成本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問題。真正無解的問題,是楚國貴族不願意解決這個問題。

    楚國世家與平民之間堅不可摧的壁壘,才是根本。

    如今九百多年過去了。當初凰唯真要做的事情,事實上如今太虛閣已經在做了,比如《太虛玄章》。

    要論構建成本,太虛幻境的所耗,遠非演法閣可比。但這個成本被主導現世的所有勢力一起均攤了,尤其以太虛派自己付出最多。最後也是在諸方勢力的妥協與權衡之下,才有了太虛閣的成立,才有了《太虛玄章》的全面推行。

    就姜望的感受而言,推行《太虛玄章》的過程,並沒有遇到太強大的阻力。

    這讓他在今天忍不住想,凰唯真當年所做的一切,難道真的沒有動搖什麼嗎?

    “凰唯真當年的死,跟他選擇的道路有關嗎?”在這人來人去的小店,姜望又問。

    “已經過去了太久,當年的真相都被掩埋。很長的一段時間,凰唯真這個名字都是禁忌,但是他的貢獻一直被肯定,他的傳說始終存在。”左光殊道:“雖然我不知道他當年身死的詳細經過,但我想凰唯真那樣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想死,應該沒誰能殺得了他。”

    “也許他當時的離去,就是為了現在的歸來。”姜望看著左光殊:“光殊啊,你如何看待凰唯真有可能帶來的變化?”

    左光殊顯-->>
                                         
然對這個問題是有過思考的,他認真說道:“就我個人而言,我需要維護左氏的榮譽,但我不認為榮譽長久的基礎是壟斷所有機會。我認為像楚煜之這樣的人,應該擁有更廣闊的可能。我不害怕競爭,如果有一天我生兒育女,我希望他們也不必害怕競爭。而我照顧這份希望的方式,是好好教導他們,而不是提前趕走他們的競爭者。”

    他只說“個人”,只說“認為”和“希望”,因為船大難掉頭,舵手的意志有時候也要被浪潮裹挾。左氏從開國到現在,不斷開枝散葉,已是多麼龐大的家族。盤根錯節,深植於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今天左光殊是左光殊,他可以有他的想法。他日左光殊是淮國公,他需要代表的,是左氏的集體意志。

    姜望已經得到了答案,他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記得買單,我去一趟越國。”

    左光殊沒有問他去越國做什麼,只看著他:“如果你是我,你怎麼選?”

    “我不是伱。我無法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所有想當然的選擇都太愚蠢。”姜望起身道:“不要找我要建議。但你要是單問我個人的選擇——我會支持左光殊的一切決定。”

    左光殊十分感動,正要說點什麼。

    姜望又道:“不管到了什麼時候,只要我的白玉京酒樓還開一天,就有一個你燒水的位置。”

    “老闆,買單!”左光殊摸出五枚提前換好的銅錢,排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