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五十九章 人生遂意能幾何

人生有許多需要忍受的時刻。

 忍字頭上一把刀,那是抵在心口的痛。

 自古忍讓是傷心!

 但人生遂意能幾何?

 強如姜望,說自己想要求一個遂意平生,也要被齊天子罵一句貪心。

 現世第一天驕也是用了差不多六年的時間,才能走回楓林城。

 茫茫人海,又有誰能波瀾不同?

 白玉瑕可以算得上是才智高絕之士,但他自問論才論智,都不夠絕頂。論智略他不及重玄勝那般謀勝萬里,論修行他不能像姜望一樣蓋絕同輩。

 彼時父親身死,白氏無主,革氏虎視眈眈。

 那革蜚是進步飛快、能夠扛得住張臨川的神臨天驕,又是隱相高政的弟子,身任右都御史,還得到國主的支持,有朝野讚譽。

 而那時的他還未神臨,想要站出來跟革蜚唱對臺戲,做君王平衡朝局的先鋒棋子,都不被認為有資格。

 在那樣一個於他無解的局面裡,他只能緘默離開,辭母棄國。

 他甚至不能舉家而走。

 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到,在他走後,白氏上下會陷入怎樣窘迫的處境。

 但他如果不走,讓白氏還擁有一定的威脅,則白氏未必還能存在。

 今天他走在隱相峰漫長的山道上,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帶他來過這裡——被讚譽為越國脊樑的隱相高政,鬆了口想要收一個弟子,整個越國哪家有適齡孩子的不心動?

 若是放開年齡的門檻,連龔知良都願意來拜這個師!

 但是在父親準備好束脩、準備好打動高政的禮物,帶他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革蜚已經被高政收在門前。

 高政只收一個弟子。

 後來白玉瑕有時候也會想,倘若那時候是他提前一步,一切會不會不同?

 以高政在越國的影響力,“隱相弟子”這個身份,在很多時候都具有一錘定音的效果。

 他和革蜚的差距,是在革蜚從山海境回來後拉開,在這之前,他絕不比革蜚輸半分。

 他也很想知道,革蜚在山海境裡經歷了什麼。

 但現在這一切可能都不會有答案。

 少有人至的孤峰,又何嘗不是高政的沉默忍受?

 白玉瑕終於看到那座無名的書院,高政退隱自囚、關門讀書的地方。

 越國多少年的文華,都在這書院裡流淌。多少年才出來一個高政,贏得越國曆史上前所未有的聲譽——

 而他也說死就死了。

 白玉瑕在院門前停步,面前是虛掩的門。

 他知道發瘋的革蜚就被鎖在院落中間,越國會默許他做任何事情。

 他知道當初是在革蜚的故意放任下,才有張臨川闖進族地、殺死自己的父親。

 曾也有滿腔恨意,鬱積在胸懷,不可能被時間化去,但他在這銅釘生鏽的大門前,只是靜靜地站著。

 生得似美玉無瑕的貴公子,這些年跟著姜望東奔西跑,迷界也去過,妖界也戰過,在星月原操持一家酒樓,幾年下來,貴氣消磨了許多。更多幾分煙火氣息,還有一縷風雨之後的平和。

 天空飄著牛毛般的細雨,潮溼的空氣在山風裡流動。

 白玉瑕靜看這扇寂寞的大門,久久未有動作,一任細雨打溼肩頭。

 就此一門之隔,院中的抱節樹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革蜚,靜靜地靠坐在樹上,嘴角咧開,流著涎,那雙渾噩的眼睛,也正對著院門。

 院裡院外,是不同的晚春,但也都在細如絲的春雨中。

 隔門相望,兩人都看不到彼此,兩人都知道彼此存在。

 革蜚眼睛裡的渾噩慢慢散開,轉為混沌,又從混沌裡,慢慢放出一縷兇光來。

 衰草壓低,荒石結苔,在這孤峰高崖,只能讓人徒然緬懷的隱相故居,有凋然微風裡,殺生的春景。

 而空間在此刻泛起漣漪,院門外忽然出現了一個青衫按劍的挺拔身影,就那麼站在白玉瑕旁邊。

 “怎麼了?”剛出了妖界,就接到消息,立即用太虛無距趕過來的姜望,看著白玉瑕道:“你怎麼突然回越國了?”

 “有人希望我回來看看。”白玉瑕說著,伸手推開了院門。

 在暗啞的吱呀聲裡,大門緩緩推開。

 巨大的抱節樹前,衣衫還算齊整的革蜚,躺靠在寬闊的樹身,呼吸勻稱,已經是睡熟了。細雨撲面不覺涼。

 再次來到隱相峰,姜望心中也頗為感慨。

 昔日他為白玉瑕出頭,來到這裡尋高政論道,高政果然禁絕朝野之聲,不許某些人再用手段逼迫白玉瑕歸國。

 那時候他看了高政一局棋,最後什麼意見也沒有留下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