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莫極此哀
能在波雲詭譎的政爭中走到如今位置的,無一人愚蠢。
馮顧如今的態度,正是姜無棄生前意志的延伸。
其人對姜望的善意,又何止是在姜望之身?他善待姜望,不僅僅是因為姜望的才能,更是因為姜望在齊、仕於齊,他想讓姜望這樣的天驕,更貼近齊國一點。哪怕姜望會在事實上,成為華英宮的助力。
他心心念唸的,是整個大齊帝國。
天驕雲集之大齊,是他姜無棄的家國。
包括他慨然赴死,最後在天子面前,說的也是“軍中不能有隱憂”,想的是齊國之大業。
此等格局、胸懷,怎能不讓人動容?
齊天子定定看了馮顧一陣,彷彿在這個老太監身上,看到了那個漸行漸遠且絕不再回頭的人。
終於把目光挪回姜望身上,嘆道:“姜卿,請你原諒一個父親的傷心和猜疑。是朕失言了。”
姜望深深一躬,一言不發,便退回了原位。
姜無棄之死,對整個齊國爭龍局的影響是巨大的。
放眼諸宮,本就是長生宮對太子的威脅最大。
這是一個除了先天重病外,幾乎毫無缺點的皇子。
就連寒毒入命這種致命的缺憾,也被他的才能和格局掩蓋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幾乎讓人意識不到。
明明是一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堪稱無解的問題,在姜無棄真正死去之前,很多人都覺得,他一定能夠戰勝。
他就是會給人這樣的信心。
而在姜無棄死去的此刻,齊國這一場爭龍的格局,頓時有了全新的變化。太子身為東宮,有重新確立地位的需求。
但太子作為仁厚東宮,理應友睦兄弟姐妹,今日又為弟弟傷心如此,何能再與人爭鋒相對?
皇后也有血脈親情,不可能完全隔絕。但為什麼往日能夠坐視何真坐監受懲,今日卻不能無視他受辱?
這正是原因。
她作為太子生母,可以替太子確立位置,而又不影響太子仁名。
為受辱的侄兒隨口敲打一句姜無憂,說破了天去,也無非是人之常情。以母教女,何錯之有?
而姜無憂若頂撞,就是不孝,不守禮。若是退讓,便在東宮面前矮一頭。
但姜無憂該行禮行禮,該讓路讓路,從頭到尾雖不輸半點氣勢,卻始終針對的是何真,分寸拿捏得極好。
在姜無棄靈前,皇后也不能咄咄逼人,只能輕輕放過,讓何真“滾”。
當著大齊皇后的面,何真在姜無棄的靈堂被驅逐,傳出去又是誰跋扈呢?
姜無憂默默坐在了姜望旁邊。以華英宮主之尊,坐在最邊緣的位置,則是要讓人看到,此間到底誰在做主,到底是誰聲音最大。她的確出聲讓何真滾了,但何真之所以滾,也不是她一個人的決定……
而哭哭啼啼的姜無庸,豈會不知他的心思被哥哥姐姐們看得清楚?他只求天子的共情。
太子抱著他兄友弟恭,他也就潸然淚下,做好弟弟的本分。
姜無邪在一眾兄弟姐妹裡來得最晚,故以重禮顯重情。
但禮於現在的姜無棄已是無用,過則鋪張。
皇后問他送的什麼,是順手挖坑,姜無邪只以“寄託”二字輕輕跳過……
天家之人向來活得累,這其間的暗湧並不難看清。
唯獨這發生在姜無棄靈前!
天子因此生怒。
姜無棄最後是全了君臣之義,清清白白以兒子的身份在他面前死去。
他今日喪服前來,未嘗不是最後的懷緬,卻仍是要看著這些人爭來爭去。
他如何能不怒?
然而皇儲之爭愈演愈烈,一至如今……本就是在他的默許下發生。不爭驚濤,無以現蛟龍。狂風不摧,無以顯勁松。
他又如何能為此動怒?
此恨此情,實難言說。天子馭國,一言一行都需斟酌。他也只能以質問姜青羊的方式,質問自己這些兒女。
姜青羊的回應固然剛烈,然而這種有稜角的年輕人,也正是天子所需要的。
他並不以為忤逆,他的沉默更多是一種觀察。
觀察這靈堂裡,每個人不同的心思。
治這萬乘之國,須臾不可懈怠。
馮顧一番話語,雖是在為姜望解釋,卻更讓他懷念姜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