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扶搖(求月票)
觀衍前輩曾說,若出現什麼意外,那座化為星環纏在姜望手腕上的星樓,會帶他回到他來的地方,或者是去七星對應的其它世界。
當然現在觀衍前輩成就星君,自是不需要因循舊路。只袍袖一揮,無窮無盡的玉衡星光就裹挾著姜望離去。
真可謂莫測之偉力。
雖然過程倉促了些……
這是一次超遠距離的旅行,且不同於先前兩次,或在七星樓裡,或在觀衍前輩的星樓中,這一次姜望幾乎是肉身橫渡。
純粹以肉身洞穿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這是外樓修士怎麼也無法企及的威能。
當然姜望的身外星光……包裹得實在有些太嚴實。
旅途中是完全不會有什麼難題需要他以肉身面對的。
玉衡星光密集得幾乎凝實顯形,身在燦爛星光中的姜望,其實也並無餘暇欣賞宇宙風景。
因為……他正在星光淬體中。
絕大多數修士成就外樓後的第一步,就是接引位於遙遠星穹的聖樓之光,以星光淬體。外樓修士的肉身普遍強過內府修士一個臺階,也正是因為如此。
但姜望星光聖樓的最後一步來得太突然,被觀衍大師隨手一抓就成型……他自己都是懵的,所有的反應都慢了一拍。
直到此刻,在回返現世的旅程中,才開始自然而然地淬鍊肉身。
淬鍊肉身,只能用自身所掌控的星光。所以雖然他的星樓就立在玉衡星辰的核心位置,也不能直接以此刻包裹他的海量星光淬體……
也不太需要。
因為他立成的第一座星樓,此刻傳來的星力太澎湃!
外樓星力奔走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姜望不斷地以道元接引合之,到後來發展到需要展開神通之光來幫忙梳理。
拼盡全力都淬鍊不過來,完全不存在前輩修行者所說的星力匱乏的情況。
也不知是因為此時離自己的星樓還很近,還是因為這座星樓品質太高、力量太強。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姜望在纏身如海的星光裡,清晰感受著他自己的星樓,正在漸行漸遠的彼處。
從此以後他在茫茫宇宙之中,就有了一個清晰的信標。
在時空的意義上的確是越來越遠了,但在星光淬體的過程中,他卻覺得自己與星樓愈來愈近。
那彷彿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在茫茫宇宙中的另一種存在。
他不知道別人對星光聖樓的感受是不是如此,他感受自己的星樓,就像感受另外一個自己。
有一種自內而外的充實感,不僅僅是力量上的支撐,也是意志上的依託。
這一路走來所貫徹的信念,都要在星光聖樓上得到驗證,最後成“真”、成“道”。
“自古廉貞最難辨”,此星變幻難測,而姜望以“信”字定之,確實是恰如其分。
尤其他的“信”不是空中樓閣,是一直以來踐行的道理,更是鞏固非常,極具說服力。
當然被鎮在樓中的龍神,也為這座星樓做出了很大貢獻……
……
……
觀衍成就玉衡星君,龍神困鎖這片虛空的陣法也被無聲抹去。
玉衡終究不會定於一處,重新縮為一個光點,然後隱去。
姜望那座在玉衡上方立成的青色七層星塔,也迴歸星穹。當然它始終在玉衡這個概念最核心的範圍內,沐浴著最純粹的玉衡星力……就好比在臨淄住進了皇宮。
玉衡星君的本命星辰之上,觀衍牽著小煩的手,在鬱鬱蔥蔥的森海中漫步,
天光正好,透過枝葉間隙,投下一片斑駁光影。
一隻松鼠團成肉球,在地上打了個滾,滾到另一隻松鼠面前。
兩隻鳥兒在樹枝上依偎……
歲月在此停駐,時光從此溫柔。
觀衍停下腳步:“我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
小煩關心地問道:“那很重要嗎?”
“我這一生,重要的,很重要的,最重要的……”觀衍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又止不住地笑了:“都在我面前。”
……
……
現世,星月原戰場。
持續了整整七天的戰爭,已經把這裡變成人間煉獄。
自古以來,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話已經成為戰爭慘烈的註解。
但其實,有人功成,就有人失敗。
比一將功成萬骨枯更讓人絕望的,是萬骨枯後未功成。
這難道就是最慘烈的嗎?
象國大柱國連敬之,和旭國大元帥方宥,或許有另外的答案。
在星月原上,他們投入了數十萬的士卒,那是數十萬國民,是數十萬國家忠烈之士……
這場戰爭的勝負,卻與他們無關。
他們只能各自等在高高的將臺上,默默地看著。
像一個雕塑一樣,也只剩雕塑的作用。彷彿事不關己,也確實無能為力。
只能這樣地看著。
“站在這麼高的將臺上……不冷嗎?”連玉嬋在心裡想道。
她覺得冷。
尤其是眺望著遠處的戰場,那種彷彿從靈魂最深處沁出的冷意,叫她好幾次想要逃離——
戰陣撕咬著戰陣,旗幟對抗著旗幟。
象旭兩國的士卒廝殺成一團,已經難以分清彼此。
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一柄軍刀結束一個生命,一顆頭顱,結句一段人生。
不是一日如此,不是兩日如此。
短短七天,前陣兵員已經補充了十七次!
最核心的戰場,永遠是近十萬人的規模。一直有人倒下,一直有人填補。
源源不斷地,填進血和魂。
這哪是什麼戰爭?
對齊景雙方的天驕來說,這就是一場相對殘酷的競爭遊戲,或者說,是一場鍛鍊雙方兵事才能的大練兵。
但對象旭兩國來說……這就是戰爭。
再慘烈、再真實不過的戰爭。
是讓一個個鮮活生命凋落的戰爭。
痛嚎、怒吼、金鐵交擊……
這是戰爭的聲音,它明明響在耳邊,卻顯得如此遙遠。
腰間雙劍在鳴鞘,如果可以,她真想拔劍而前。
可是不能。
“大柱國。”連玉嬋出聲道:“這一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她已經儘量讓聲音平靜,但還是因為劍鳴有些顫抖……她想她已經無法再站定了。
“死完為止。”連敬之淡聲說。
他不是在表演什麼決心,他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戰爭的結束,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但無論是齊國還是景國,都不可能在這樣的局部戰爭裡選擇投降。所以這一戰必要有一方兵員枯竭、天驕被徹底打服,才能夠結束。
現在象國這邊能夠補充的兵力,已經不多了,旭國那邊也是如此。
頂盔摜甲的連玉嬋,雙手按緊了雙劍,顫聲道:“卑下身體不適,就不看了,先行告退。”
“你給我站住。連玉嬋,誰允許你擅離職守?”
連敬之的聲音始終是平靜的,不見波瀾。
但點出“職守”二字,已經是把軍法架了出來。
“這是我連敬之的恥辱,我沒有逃避的資格。你是我連敬之的女兒,你也沒有逃避的資格。你得親眼看著,我象國戰士是怎麼死的,以後等到你做主的時候,才能避免同樣的事情發生。”
連玉嬋抿了抿唇,不發一言,也未移一步。
……
……
自戰爭正式開始的那天,一直到現在。交戰雙方在最核心的戰場,始終保持十萬人的規模,不斷添油鏖戰。
這是最殘酷的戰法,因為會死最多的人。
所有戰士,都會被一部分一部分地放進去,然後一部分一部分的消失。
但這同時,也是最能錘鍊雙方天驕的戰爭形式。
齊國方分為十營,景國方分為二十隊。雙方數十位天驕領軍在這核心戰場,進行一輪又一輪地鏖戰。
今夜依然星光璀璨,也依然有大量的懸明燈,將這裡映照得有如白晝,不見星和月。這種墨門研發的小玩意,非常適合有大量凡人參與的戰場。
夜晚並不會成為安全的屏障,戰爭會發生在任何一個時刻,延續在每一個角落。
星月原再看不到往日的美麗,最中心的部分,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血肉磨盤。
丟進去的是戰士,流出來的是血肉、碎骨。
都說人命關天,但人命這個東西,在不值錢的時候,也最不值錢。
誰不是別人家的兒女,哪個身後沒有家庭?
但在戰場之上,只有泥水混著血水,屍體疊著屍體……甚至找不到誰是誰。
一支不知從哪裡飛來的流矢,洞穿了掛在天空的懸明燈,這盞繫著紫色旗布的懸明燈,倉促墜落下來,像一隻折翼的鳥。
啪嗒!
散開了架。
一隻軍靴踩了上去,燈的餘光也湮滅了。
軍靴的主人,是一個正怒吼著的年輕人。身上穿著旭國的軍服,臉上因為血液上湧而紅得可怕,他雙手緊緊握著戰刀,兇狠地一刀前劈!
可以看得出來他還是一個新兵,完全不懂得留力。或許經過很多訓練,但在真正的戰場上,已經完全忘記了那些……要真正廝殺過幾回,才能把那些訓練的內容記為本能,蛻變為老卒——如果他還能活著的話。
刀鋒被迎面的那名象國士卒橫刀格住。
這是一箇中年男人,有著典型的象國人面貌風格。顴骨略高,頭髮微卷。
此人就老練得多,輕鬆地架刀一格,人已矮身前趨。軍刀隨之繞過一道弧線,輕巧地剖向對手腹部。
這一刀,只需四成力。剖開腹部之後,斜步離開便可被垂死反擊傷到,對手只能抱著流出來的腸子等死。
象國老卒非常確信這一點,眼睛已經瞥向下一個目標——
但忽然眉心一痛,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就是戰場,誰都有可能死。不管你是老卒還是新兵,是好人還是壞人,是父親還是孩子,死亡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殺死他的是一支箭。
箭鏃如狼牙一般,有著極其冷冽的寒光。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穿越戰場,狠狠釘入這名老卒的額頭。餘力未衰,釘得這具屍體高高飛起,帶著他整個人後飛數丈,撞倒了五個人。
一箭殺人不難,一箭穿額也不難,難得的是一箭殺人不穿透,帶著屍體橫飛,還能打亂敵軍陣型……難的是這份視野和精準!
年輕的旭國戰士在死亡前走過一圈,驚魂未定間,便聽得耳邊傳來軍令:“陣壹!”
這是一個英武有力的聲音,落在耳邊,即令人神思一定,不敢違逆。
按照這些天的訓練,他迅速會合周邊戰友,結成了“陣壹”。
這個陣型非常簡單,幾乎就是一橫兩豎的隊列,早已被他們的身體本能牢牢記住。
持刀在手,目視前方。他雖然不懂軍陣,但也隱約感覺到,對比於之前,對面的陣型似乎變得散亂了一些,不再是那種綿密得讓人窒息的感覺。
視野從這一個簡單的軍陣往後移動,便可以看到石門李氏的嫡脈子弟、手握名弓丘山的李龍川!
纏額玉帶已經血跡斑斑,這讓他在英武之中添了幾分冷峻。
一箭殺一人在戰爭中很是難得,但若是他的箭,殺一小卒則太過浪費。
他李龍川也當然不是隻能箭殺小卒的人,他這一營,自這次輪換入陣後,已經廝殺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裡,他帶著人好像也只是結著簡單的鋒矢陣,在戰場上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地猛打猛衝。
但事實上,敵軍兩個運轉自如的戰陣,在他看似毫無目的地衝擊下,不斷調整、不斷調整,而終於交錯到了一起。
若僅止於此,對面領軍的亦是天驕人物,很快就能調整回來。
然而,那個卡在兩個戰陣邊緣的象國老卒,被一箭射死,屍體還撞飛了五個人……
李龍川這邊再簡單地變陣一逼,對面的兩個軍陣,都同時有了坍塌的趨勢!
要知道在戰場上,有無軍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為它是普通戰士和超凡力量的分野。身在軍陣,凡軀可敵超凡。脫離軍陣,多少人也不夠超凡修士屠殺。
景國方天驕大驚,迅速調整軍陣。
這將垮未垮的戰陣,落入一雙明亮的眼睛中。
高高豎起的乾坤游龍旗之下,蓬萊島天驕陳算,獨領兩隊兵馬共計五千人,壓陣在最後方。
穿越過近十萬大軍廝殺的紛雜戰場,他眼睛裡有洞察一切的冷靜。
清楚看到了李龍川的表演。看到其人在長達三個時辰的拉扯之後,只是一箭射殺一小卒,然後一個簡單的變陣,戰局已然不同!
在李龍川不斷地調動之下,那裡已經是景國方兩個戰陣的缺口,甚至有很明顯的蔓延的可能。若從此處被撕裂,整個戰局都有崩潰之危。
“石門李氏的後人。”陳算淡淡地想到。
“命付城半刻鐘後帶人入陣,目標巽四位,不惜一切代價,死守巽四、巽五位置。”
沒有什麼能夠逃過他的眼睛,也沒有什麼會超出他的計算。
所以他的聲音很平靜。
但這平靜的聲音,很快就起了波瀾:“不,現在就去!”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李龍川那一營,極其流暢地一分為三,結成三個簡單的陣型。可這三個簡單的陣型,在稍稍調度之後,立即便形成了一個恐怖的戰陣!
這種戰陣,絕不該在這種層次的戰爭裡出現。因為雙方天驕都沒有那麼多時間熟悉手下士卒,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訓練磨合……而李龍川卻做到了!
練兵之能倒在其次。
他用三個簡單的陣型,拆分拼湊了一個本該複雜的兵陣。
年紀輕輕,就有了分解兵陣的能力!
旗官迅速揮動令旗,修改了命令。
所有秘術都有被破解的可能。兵煞一衝,元力紊亂,很多道術都不容易成型。在戰場上,旗令永遠是最可靠的指揮方式。
“讓徐三那一隊脫離絞殺,回撤到震五位置。具體做什麼,他自己會知道。”陳算又命令道。
旗官剛剛發出旗令,陳算的命令又響起。
“叫王坤把虓虎戰車拉上來,頂在離二位置,我命他衝鋒的時候,他就直接撞過去!”
連發三道軍令之後,陳算才輕輕搖了搖頭,終於有心情感慨了一句:“我該說,不愧是摧城侯的後人嗎?”
天底下制式軍器,以戰車為首。天下戰車,以楚國最為精良。一車五人,簡直是移動的戰陣,是當之無愧的大殺器。
但景國的虓虎戰車,也不會輸給楚國多少。
此次星月原戰場,只調來了二十乘,都在王坤的隊伍裡。
陳算這是壓上了重注,要強力扼殺那突然開始發力的摧城侯後人。
只可惜此時駕馭虓虎戰車的,並非是景國強卒。象國這些士兵雖然也突擊訓練過,但並不能掌控如意……
腦海裡閃過這樣那樣的念頭,陳算淡漠地看著戰場。
廝殺不歇的戰場上,李龍川一手握弓,一手撥絃,大步前行。若是忽略那些慘叫的聲音和血腥的畫面,不像在戰場殺伐,倒像是閒坐自家庭前彈琴。
太自信,太從容。
此時此刻的李龍川,正閃耀著絕不同於平日的鋒芒。
“陣壹進!”
“陣貳跟上!”
“陣叄移左!”
他一邊出聲,一邊箭矢疾飛,點殺敵軍的同時,給本營士卒迅速指路。
殺力極強的碎甲陣,被他分解成簡單的陣壹、陣貳、陣叄,並在這幾天的戰爭中,讓麾下士卒牢牢記住。
碎甲者,破敵之厚御也。
三陣一合,即是粗糙版本的碎甲陣。這算不得什麼天下名陣,但是在星月原這處戰場上,卻足以橫掃對手的絕大部分軍陣。
對面的這兩個軍陣,還在迅速地調整之中,他這邊碎甲陣一壓上,一鼓破之!
“陣壹回撤!”
“陣貳前突!”
“陣叄往右聚攏!”
連破兩陣之後,李龍川沒有選擇擴大戰果,而是第一時間調整陣型,極其兇狠地撞向了自左前方突來的景國付城部。
戰士的血氣結成兵煞,軍陣撞上軍陣,碎甲把魚鱗撞碎。
戰刀斬上戰刀,鮮血濺上鮮血。
燭微之下,一切痕跡無所遁形。
李龍川將丘山拉滿,一箭飛出如龍躍,咆哮著直面那身披鎖子甲的付城!付城揮師而來,本是做好了以逸待勞的準備,不成想對方變陣如此之快,攻擊如此兇狠……不得不側身一讓,暫避鋒芒。
轟隆隆!
萬軍之中,忽然起驚雷!
自李龍川部的正前方,一駕撞刃森寒的高大戰車如猛虎般躍將出來,橫貫視野。而後是第二駕,第三駕……
勢如猛虎出閘,迎面刀槍如林。
景國虓虎戰車!正是王坤部!
但在這個時候,已經撞入左前方付城部裡的李龍川部,猛然騰卷兵煞,渾成一體,化作一支巨型利箭,直接洞穿了付城部,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