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一章 豈曰算無遺策,不過十分心血

嘩啦啦,嘩啦啦。

 

鍾離炎好像聽到了兩種海浪聲。

 

一種在窗外,呼嘯在來時路,相當遙遠。

 

還有一種,在耳識更遠的地方。

 

他起先以為只是幻聽。他總記得他和諸葛祚還在東海踏波,他牽著這個一本正經的小破孩,鬥智鬥勇,在爭誰才是這支隊伍真正的帶頭人。

 

咆哮萬里的海風,聳峙如山的海浪,體長數百丈的大魚……南域多山而遠海,一切自由又新鮮。

 

這小屁孩……怎麼突然就死了呢?

 

鍾離大爺以後還怎麼昂首挺胸地做人?

 

連個小孩子都護不住!

 

走進超脫甕的一開始,他是囂張的。等意識到諸葛祚的結局,他就完全沒了囂張的心情,只剩下一眼看不到頭的……悶。

 

所謂的意有鬱結,心有塊壘,他向來只覺是孱弱文人的酸話。

 

心中不順當拔劍斬之,路有不平當拔劍開之,打不過就拼了命地修煉然後再來打過。大好男兒,當鷹視天下,搏擊長空,悶悶不樂做什麼!

 

可諸葛小祚死了。

 

就走在他旁邊,默默地死去了。

 

這小東西是自願去死的,他拔劍該對誰呢?

 

手中南嶽雖然真實,眼前也只有一個【無名者】……

 

他拔劍數欲斬之。

 

當然是一點機會都看不到。

 

姜望這個衍道絕巔都只能伺機而動,遑論武道真人的他。

 

貿然出手,只會成為累贅。而那無疑是最大的恥辱。

 

他實在是很想廝殺。

 

哪怕是斬向這個陌生的地藏呢……他快要被自己悶瘋了!

 

就在某個瞬間,耳邊虛幻的浪濤聲,忽然就變得無比真實。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水汽,浪花打溼了他的鞋襪。此身所處的客房,一瞬間陷入無邊的汪洋!

 

這超脫甕裡空間無限,可是滄浪之水也無邊。

 

血氣狼煙騰如柱,鍾離炎提起南嶽劍在空中四顧——看到諸葛義先所降身的諸葛祚的小小身體,懸立在團團環轉的星圖陣中。

 

也看到地藏所降身的田安平的身體,掌中按著形為禍斗的石獸。

 

他看到凰唯真漫步於狂瀾之巔,看到徐三以劍為筏,隨波逐流。

 

他看到了淮國公,懸身當空,囂烈如天日。

 

但卻沒有看到姜望……

 

姜望呢?!

 

【無名者】呢!?

 

地藏掌中只有死寂的石獸像,凰唯真身前不見了長衫衣角。

 

左囂獨舉一旗,身前身後都空空。

 

“姜望!”虛懸空中的左囂,本來還拽著姜望在後撤,等待能夠干預這場超脫戰鬥的時機,但那青衫玉冠忽而在手中變為一顆泡影。

 

白日夢碎!

 

這蒼蒼老者當即變了臉色,空中扭頭如虎視,就這樣直直地盯著星圖陣中的諸葛義先:“這是怎麼回事?”

 

鍾離炎從未見過左囂這般的眼神!

 

以他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頓起幾分心驚。

 

彷彿今刻才想起,眼前這位是大楚世家魁領,諸姓勳貴第一!

 

小小的稚嫩的諸葛祚的身體,彷彿無法承載諸葛義先蒼老的靈魂。

 

他孱弱得不經風,而有幾分佝僂。就那樣微垂著頭,孤獨地站在祭壇碎石所壘成的星圖陣中。

 

他當然可以說,超脫之爭,不可能算盡。有超出想象的變故,也是理所應當——可他不能這麼說。

 

姜望原本與此事無關。

 

他於楚國沒有責任,於【無名者】更沒有瓜葛。

 

這位現世第一的天驕,是為了淮國公而來!

 

是他諸葛義先主動設局,以淮國公的安危來引導,製造“偶遇”來邀約。

 

這件事若是處理不好,有個不幸的結局,就是左囂與他諸葛義先之間,永遠的裂隙。

 

誠然到了如今這個時候,他諸葛義先什麼都不必在乎了,但仍然不能不在乎楚國。

 

楚國爭天下,左氏為鋒鏑。

 

都不必說先代榮勳,不用論左氏在大楚開國時的貢獻。

 

僅言當代,名將左鴻、天驕左光烈,哪個不是在戰場上燃盡一切?

 

左囂也是卸甲再披甲,放旗又掌旗,喪子又喪孫!仍然為國而戰,為國而爭。

 

楚國現今大刀闊斧地改革,要除四千年之國弊,要削割世家根本利益。

 

此等要害之事,歷來沒有不流血而成,因此動搖國本者,史書並不鮮見。

 

是淮國公第一個站出來響應,強勢地鎮壓了左氏內部各脈,自削家族利益,甚至主動交出兵權!

 

正是有淮國公的帶頭支持,其餘公侯伯子才能相對容易地放手。

 

以左囂之功,左囂之業,左囂之犧牲,左囂之威望,舉國上下未有能及者。當左囂開口說支持,沒人有臉說自己就該在功勞簿上躺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