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趕漁汛父子開對船 拉拖網捕獲毛鱨魚

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舟山漁場的洋麵上檣桅如林、海道壅塞，天南海北的漁船都來趕黃魚汛。漁場中，除了浙江和江蘇的漁民之外，就連山東、東北、福建、廣州、臺灣等省的漁民也都來趕黃魚汛。周廷鍇駕駛著冰鮮船，周若祥則操縱著那艘老舊的大對船，滿懷著期望地來到了漁場。周若祥避開眾漁船，登高遠眺看了水色，又趴在船底聽了水聲，便確定了捕魚的位置。下網前，得按老規矩祭拜各路神仙菩薩。周若祥給船菩薩點上三炷香，在船頭燒了金箔紙，用黃糖水灑遍船身，順手也給自己身上和鞋子灑了些。他點燃稻草把，待冒出青煙時，在船的四周燻繞驅趕邪氣；又把摻了米的鹽，灑在漁網和海面上。漁民們跟在他的身後做完了祭祀，船老大才吆喝道：“下網哉！”漁民們應和道：“哎嗨，下網哉！”碩大的拖網徐徐地撒入海里。周若祥與周廷鍇分掌著兩條船，各拽著拖網的一頭網繩，向魚群密集的水域兜去。漁民們吃力地轉動船帆，讓漁船快速圍兜魚群。大黃魚，身披金光閃閃的鱗片，其肉質細膩鮮美，自古以來便被譽為“瑣碎金鱗軟玉膏”。它不僅是美食的代名詞，更是珍貴的食材。尤其是其魚鰾，堪稱珍寶，與鮑魚、魚翅、燕窩等頂級美味齊名，共同構築了高檔宴席中的珍饈佳餚。每年農曆四五月份，大黃魚迎來產卵的繁忙時節，海面上回蕩著它們咕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漁民們把握這一黃金時機，只需一網撒下，便能捕獲滿滿一船金黃閃亮的大黃魚。那時候，魚兒多得吃不完，漁民們便將多餘的魚曬成黃魚鯗，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在沙灘上、岩石上，滿是晾曬的黃魚，宛如晾曬菸葉一般，滿是金黃。當你遠遠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金黃映入眼簾，壯觀至極。這就是海洋的慷慨與富饒。自晨曦微破，兩艘漁船便已在浩渺的海面上拉著漁網，悄然圍捕魚群已多時了。船老大敏銳地察覺到船速緩慢，那是漁網兜住了魚群的緣故。邵阿大適時地在周若祥的側畔提醒：“老大，該起網了。”周若祥頷首應和：“唔，該起網了。”他隨即向在遠處駕駛著冰鮮船的周廷鍇發信號示意，隨即轉身，以洪亮的聲音向漁民們下達指令：“起網吧，夥計們！”頓時，漁民都上前拽緊了網繩拼命地拉著漁網。兩條船逐漸靠攏，那條偎船上的漁民把網繩頭拋給了冰鮮船上的漁民，冰鮮船上的漁民把網繩套在木質絞盤上。漁民們推動絞盤，開始拖起漁網。周若祥有些不放心兒子的本事，順著繩索爬上了綠眉毛冰鮮船，加入漁民中推著絞盤。周若祥扯圓了嘶啞的嗓子，呼喊著漁民號子：“哎喲……嗬……”漁民們呼應著：“嗨喲……”“用力推呀麼！”“嗨喲……”“起魚網囉！”“嗨喲……”漁民們呼喊著號子使勁地推動著沉重的絞盤。周廷鍇的雙腳死死地蹬在船板上，兩條胳膊用力地推著絞盤。周若祥大聲地呼喊著號子，漁民們撐圓了喉嚨應和著，漁網漸漸地被拖出了水面。漁民們鬆開網繩，在甲板上倒下了一大堆金光閃爍的大黃魚。陽光照射在魚堆上，魚鱗反射著金色的光澤，就像一大堆的金子。突然，周廷鍇大聲地驚呼起來：“哎呀！有條一人多長的大黃魚呢！”漁民們都圍在魚堆前觀賞那條大魚。壯如牛犢的周蘭生，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阿姆耶！這麼大的黃魚可是頭次見到，我們要發大財了呢！”瘦削的朱寶根似乎一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細高精瘦渾身沒多少肉，身上肋骨清晰可見。他滿臉不屑地說：“不就是條大黃魚麼，能發啥財呢？”周蘭生斜眼盯著朱寶根，說：“你懂個啥，就會瞄著人家的妹子。”朱寶根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鼓圓了眼珠與周蘭生怒目而視。周蘭生裝著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盯著大黃魚。邵阿大不屑地說：“真是些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哪有這麼大的黃魚咯？這叫毛鱨魚，比黃魚值錢多了！”“什麼？毛鱨魚？”周蘭生驚異地問道。“不錯，就是毛鱨魚！你看，它的鰓下有黑斑，鱗片顯灰色，不全是金黃色。”邵阿大肯定地說。漁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表示著自己的驚異之情。一向喜怒不露形色的周若祥也驚歎道：“這真是個極難見到的稀罕物件呢！我打了幾十年的魚了，也沒見到過這麼大的毛鱨魚吶！”他抬頭動情地望著那面杏黃旗，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真是靈光，曉得我欠了一屁股的債，便送條毛鱨魚給我還債呢！”周廷鍇和漁民們都朝桅杆頂上的杏黃旗望去。那杏黃旗在海風中獵獵飄蕩，並無異樣的徵狀。周若襄急切地說：“大哥，你看這毛鱨魚總有一百多斤，光這肉就能賣不少銀子！”周若祥眯起眼睛略作思索狀，說：“毛鱨魚值錢的是魚鰾，一百多斤的魚肉還不及它半隻的魚鰾值錢呢。早先聽老人們說過，毛鱨魚的魚鰾是極為上等的滋補品，取出後風乾後放在米缸底，可常年儲存的。誰家小囡長僵了，只需把毛鱨魚膠切碎分次煮粥吃，不出半年就會長得又高又結實。這條大魚，要說到底值多少銀子，我也說不清楚，毛估估麼，幾千兩銀子總該值的吧！”“啊！這麼多的銀子？我不就發了大財了嗎！”漁民們發出一陣嘈雜聲。邵阿大駝著背更顯得精瘦矮小了，那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一絲笑顏來，說：“船老大就是不肯說出真實的價錢來，怕我們多分銀子呢！依我看麼，遠不止幾千兩銀子，起碼得翻幾番！”“哦！值這麼多銀子啊！我等悄悄地把毛鱨魚賣了，千萬別叫包稅老爺曉得了，不然半數的銀子都會讓他搜刮了去。”周若襄詭秘地說。“是呀。我等發個悶聲財，不能又叫這老剝皮颳去一大塊！”邵阿大難得跟周若襄有一致的話語。漁民們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周若祥。周若祥暗自盤算著：菩薩真是開眼了，曉得我欠下了上萬兩銀子債務，送條毛鱨漁讓我還請債務！他的心頭頓時舒展了許多。他打眼向海面上掃去，其他漁船都在忙著打魚，並無人關注他們這邊的事情。他壓低聲音說：“那就把嘴閉緊了，別上了岸就到處去吹牛皮。把毛鱨魚多加些冰藏過了，回頭搖只船，把它賣到寧波的漁行去。”周廷鍇和周蘭生、周若襄三人一起動手，用舊漁網把毛鱨魚裹得緊緊的，抬往加冰艙。周若祥伸手阻擋道：“慢！老祖先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了。頭次捕得漁獲要先敬了船菩薩，隨後才能再下網捕魚的。”“是啊，壞了規矩得罪了船菩薩，便再也沒有好的運道了！”邵阿大也倚老賣老地附和道。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到船尾，祭在了船菩薩的神龕前。周若祥恭敬地給神甕裡的船菩薩續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道：“船菩薩啊，真正是託您老人家的福呢，新船出海頭一網便捕到一條老大的毛鱨魚，這都是您老恩賜的福氣呢！日後，我當給你重塑金身，修繕神龕……”漁民們也跟在他身後虔誠地磕頭作揖禱告著。敬畢了船菩薩，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毛鱨魚抬入加冰艙。眾人餘興未盡，還沉浸在捕到毛鱨魚的喜悅之中。周若祥掃一眼海面，鄰近的漁船都在拼命地拉著網。他定平了臉，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說：“撒網吧！”漁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把漁網沿著船幫徐徐撒進了海水中。漁民們捕到了值錢的海貨，心中甚是歡喜，身上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勁。他們赤著雙腳，腳趾像蒲扇似地張開著；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粗黑的蚯蚓，手臂上的肌肉條塊凸顯。漁民們用力地推動著絞盤，拽起沉重的漁網。肥碩的大黃魚一網接著一網地傾倒在船板上。一些雜魚、蝦米和海蟹在魚堆裡掙扎著，還有不少碩大的烏賊在船板上吐出一灘灘的墨汁，把船板沾染得烏黑。“咦，竟然還有少徐烏賊魚。”周蘭生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稀奇的！黃魚本來就是吃烏賊魚、蝦米、雜魚為食的。”邵阿大輕蔑地回道。周若祥用一塊粗布手巾擦著汗水，眯著眼望著泛著金色光澤的黃魚堆，心頭有如淌著蜜般的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大聲地說道：“今年的黃魚汛確實是旺，每次拉網都是沉甸甸的，網都要撕破了似的。”“這年景確實是少有的，我這把年紀也是沒見過幾次呢。”邵阿大用粗糙烏黑的手指颳著額頭的汗水，把臉都刮花了。邵阿大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很有些的打魚經驗，所以，他雖然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來拉網，周若祥還是拽著他一起捕魚。大黃魚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周若祥說：“收了網吧，都來裝筐加冰。這麼熱的天，眼睛一眨的功夫魚就捂臭了！”“是呀，趕緊裝筐放進冰鮮艙裡去。”邵阿大說道。漁民們收了網，圍著魚堆忙碌起來；分揀的、裝筐的、加冰的、送進儲藏倉的，漁民們都曉得自己該做的活路。周廷鍇拖著魚筐往船艙裡放，汗水順著他的脊樑往下流淌，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漁民們也不時地用粗黑的毛巾擦著汗水。天際飄來幾塊雲團，迅速地集聚成團，遮住了些許陽光。周若祥手搭涼棚眯著眼向遠處望去，嘴裡唸叨著：四月的天，哭孩子的臉，瞬間就會翻個樣子的。他對漁民們放話道：“都歇了吧。抓緊吃口飯，找個島子避避風頭，怕是要有雷雨呢！”漁民們不慌不忙地用木桶提水洗涮著鹹腥的手腳和身子。他們眼前最要緊的是填飽肚皮，至於有沒有雷雨卻不太上心，只要有船老大在，有多大的風暴也準保平安無事的。“燒鍋番薯乾飯吧，都出了大力氣的，光吃魚身上就沒勁道。”周若祥對周若襄說。周若襄應了一聲，就去刷了鍋，倒了半鍋米，再添些淡水。他把劈柴塞進了爐膛裡，火焰便從爐口竄了出來。鍋開了幾滾，他又從船艙裡拿來用水浸泡過的紅薯幹，抓了幾把扔進了鍋裡。他又用飯鏟攪了幾下，加上鍋蓋又把燒紅了的木柴抽了出來，讓爐內炭火的餘熱燜熟紅薯乾飯。紅薯飯的香味攪拌著煙火味在漁船上四處飄溢著。忙碌了多半天，周廷鍇早就前胸貼著後背了，聞到飯香味頓覺肚裡攪動得生痛，便大聲嚷道：“人都餓得沒力氣了，燒些墨魚大烤來吃。”“再弄幾條黃魚燒鹹菜，不是更下飯麼。”周蘭生也跟著喊叫。“這費什麼事嘛。我只揀小些的黃魚來燒鹹菜，便能撐破你們的肚皮呢！”周若襄笑道。“阿叔，快去燒吧！我早都餓得沒力氣了。”周廷鍇叫道。周若襄瞅著高過自己半頭的周廷鍇，戲謔地說：“你小子個子蠻高的，只是身子骨還不夠壯實。待會兒阿叔燒碗烏賊卵子給你吃，將來討老婆時力道足，生了兒子腰也不會酸的。”漁民們爆笑起來。周廷鍇腆著臉走到周若祥身邊坐下。周若祥也笑著把臉扭到了一邊。周廷鍇小聲地問：“這條毛鱨魚能把欠的債都還清嗎？”周若祥含著笑，默默地點頭。周廷鍇頓時滿臉的喜色。周若襄去魚堆前撿了二十來只烏賊剝去了黑皮，撕去內臟後，把潔白如玉墨魚放進了大鐵鍋裡。他往鍋裡扔了幾塊老薑和蔥結，倒進了黃酒和醬油，加了些白糖，又抓了把鹽扔進了鍋裡，蓋上了木製的鍋蓋。他給爐膛裡添了幾塊乾柴，爐火頓時竄出了鍋沿。須臾，油松劈柴燒著後散發出來的松香味，和烏賊魚旳鮮香味，便在船頭船尾瀰漫開來。周若襄揀了十幾條黃魚剖肚去鱗洗淨了，放在另一爐子的鐵鍋裡用豬油煎了片刻，再倒進雪裡蕻鹹菜，添了水，加上鍋蓋煮著。他順手拿了兩隻粗瓷大碗走進艙內，從瓦甕裡夾出滿滿一大碗筍絲炒雪裡蕻鹹菜放在了小桌上，又從另一隻大瓦甕裡摸出幾大塊臭冬瓜端了過來，這兩樣菜是浙東漁民常吃的菜餚。漁民們圍坐在小桌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周若祥。周若祥抽著菸斗，眼神迅速地掠過漁民們黝黑的臉龐，笑道：“你等賊頭怪腦地盯著我看啥？怕是肚皮裡的酒蟲又爬到喉嚨口了！”說罷，他把菸斗叼在嘴裡，起身走進了船艙裡。他用酒銱子從碩大的酒甕中銱出黃酒來，逐一倒在十幾只粗瓷大碗裡。漁民們叫嚷著擠過來，端起酒碗就湊到了嘴邊，大口地喝著酒。周若祥接連喝了幾大口酒才放下酒碗，用粗糙的手背擦抹著嘴，說：“酒是好酒，下酒的菜欠了點，淨是素菜沒半點葷腥。”“阿叔，可要切段毛鱨魚燒來下酒呢？”周蘭生戲說道。邵阿大豎起眉頭罵道：“你這小鬼頭想作孽啊？此等貴重之物你也敢糟踐麼？”“這可是個稀罕的物件，弄去漁行賣個大價錢才是，哪能吃了它。”“後生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滿嘴放炮！”“你是要作孽啊！”漁民們七嘴八舌地指責道。周蘭生滿腹怨懣地說：“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你等亂噪噪啥？倒像我殺了人似的。”朱寶根撇著嘴說：“你說這話就是罪過！這等名貴的海貨，豈是你這命賤人敢糟踐的？就不怕遭報應麼！”周蘭生咬著牙握緊了雙拳，腮幫的肌肉示威似地抽動著，露出兇相瞪著朱寶根。朱寶根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神，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周若祥吞了一大口臭冬瓜，咂咂嘴，慢悠悠地說道：“蘭生不過是說笑而已，你何必當真呢。來，喝酒。”他先舉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進了肚裡，用手掌擦著嘴角說道：“今日得了這海貨就是個好兆頭，我們手頭都能寬鬆些許呢！”“那是。得了這件寶物我伲都能沾些福氣，或許今年的運道會很不錯呢。”周若襄附和道。“這條大魚送到去寧波四明街的藥行麼，換到的銀子你小子搬都搬不動呢！”邵阿大倚老賣老地說。“賣到上海的漁行去才對，能賣更多的銀子。”周若襄滿臉不屑地說。邵阿大朝海里吐了一大口濃痰，轉過臉說：“你小子懂個屁！就會抱著那渾身沒有幾兩肉的鹹菜妹子死命地用勁道。可你就是連做男人的本事都沒有。老婆都討了四五年了，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告訴你吧，先不說上海的魚市海路有多遠，光是各種稅費就要花去你小子全家過活幾年的銀子呢。”邵阿大抹去兩撇老鼠須上的酒滴，得意地眼神掠過周若襄灰頭土腦的臉。周若襄垂下頭黑著臉，半晌不吭聲。須臾，他一臉地壞笑，斜著眼瞅著邵阿大，說：“你老阿公說得不錯。我那媳婦就是開不了懷，請了鎮上的大夫診脈，吃了多少藥也不濟事，說那是孃胎裡帶下的病根，治不了的。你老人家要是心疼我，就把你那小閨女賞了我，或許我就能兒女成群，兒孫滿堂呢！”眾人哈哈大笑。邵阿大把酒碗重重地頓在船板上，噴著唾液破口大罵：“你這小畜生是缺了大德，出口便傷人哪！我咒你一輩子生不出半個兒女來，做個斷子絕孫的老絕戶！”周若襄腆著麵皮笑道：“那可是你老阿公先為老不尊，我才佔你便宜的。”一個老漁民揶揄道：“你想當他的女婿，何不乘早下了聘行禮呢？偏偏卻要臨時抱佛腳，心不誠麼！”邵阿大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像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鼓著氣，手指著周若襄罵道：“娘稀匹的，下作坯子！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張黑臉，就你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倒灶相，竟也敢想吃天鵝肉呢！”周若襄裝作喪氣的模樣摩挲著頭，須臾，又擠眉弄眼地扮作鬼臉，說：“哎呀呀。不過是喝酒說笑話罷了，你老阿公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我說老阿公啊，你老就是大發慈悲，肯把閨女白送給我，我還發愁養不活呢！”眾人皆低頭竊笑。邵阿大呼地站起身來劈手去拽他的辮子，卻撲了個空。周若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壞笑地往爐子跟前走去了。周若祥拽住了邵阿大的衣角往下拉，說：“老不跟少鬥，你倒是何苦呢！”邵阿大氣呼呼地一甩頭，把稀疏焦黃、豬尾巴似的辮子甩到了腦後，一屁股坐在了周若祥的身邊，說：“現在的後生家越來越沒規矩了！娘稀匹的，真正是有娘生無爹教的壞坯料，早晚我要請老族長來懲治你們的！”周若祥笑道：“來來來，喝口酒消消氣，氣大傷身呢。”兩人一碰碗，喝了一大口酒。邵阿大挾來一大塊臭冬瓜堵住了嘴，胸口還在呼哧呼哧地作響。周若襄又走過來坐在了周廷鍇的身邊，夾了一筷子雪裡蕻鹹菜放進嘴裡，眯著眼睛慢悠悠地細嚼著。墨魚大烤的香味在船上瀰漫開來。周蘭生使勁地吸著鼻子嚷著：“啊，這味道實在是饞人，墨魚大烤熟哉，快端一盆上來！”“真正是餓死鬼投胎！做活路不咋樣，吃飯倒是總搶先的。”朱寶根不屑地說。周蘭生鼓起眼珠子，說：“你身上的哪塊皮又發癢了？可要我來給你緊緊吶！”朱寶根嬉笑著端起了酒碗扭過頭去。墨魚大烤熟了，周若襄滿滿地裝了一木盆放在小桌上。墨魚捲成了琥珀色的圓筒，香氣四溢。漁民們的手都伸向木盆，抓起燙手的墨魚在兩隻手間來回倒騰，捧到嘴邊大口地撕咬著，嘴裡還噝噝地吹著氣。周若襄揀了一碗烏賊卵子端到周廷鍇的面前，說：“阿侄，你看啊，只有你阿叔才真心疼你呢。喏，把這碗烏賊卵子吃了，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才會曉得阿叔的好處呢！”周廷鍇腆著臉接過碗來，笑道：“謝過阿叔。”話音未落，周蘭生竄了過來，伸手抓起一隻碩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他被剛出鍋的烏賊卵子燙得直跳腳，噝噝地往外吹著氣。朱寶根也伸出手來，抓起一隻大的烏賊卵子就往嘴裡塞，照樣被燙得跳腳。周若襄笑道：“這幫小鬼頭，都想補壯身子好討老婆呢。”眾人皆笑，伸手抓起墨魚大嚼起來。須臾，周若襄又把雪菜黃魚端了上來。周若祥嘴裡嚼著墨魚，含混不清地說道：“若襄老弟。你也別忙了，坐下來喝口酒吧。”周若襄盤腿擠在周廷鍇的身邊，端起酒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他喝得太猛被嗆著了，捶著胸口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若祥笑道：“你也真是的，急個啥呢！又沒人跟你搶酒喝。快，夾筷子菜壓一壓。”周若襄夾了一大塊臭冬瓜塞進了嘴裡，也未細嚼就吞下肚去。他用手擦了擦嘴，舉起了酒碗說：“兄弟們，難得今年這麼旺的黃魚汛，大家多喝兩口酒順順心氣呀！”周若祥端起酒碗大口地喝著酒，用手抹去順著下巴流下的酒滴，說道：“是呀，是呀。今年大黃魚汛真是很旺呢！恰巧又捉到了一條極難得見到的毛鱨魚，也算是雙喜臨門呢。來啊，都舉碗喝酒。”周廷鍇在旁邊提醒道：“爹爹，你少喝點，都得了黃胖病了，還敢這樣喝酒！”“打魚人不喝酒，哪來的力氣！”周若祥一揮手，繼續喝著酒。漁民們也跟著舉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伸手捧著墨魚大嚼起來。周蘭生幾杯酒下肚臉膛就燒得通紅，對周廷鍇嚷道：“來呀，廷鍇兄弟。我說，該當漁民的命就別做夢想屁吃，我看還是當漁民的好。”周若襄接口道：“蘭生，你這句話倒說得還真是不錯，做漁民多自在，天高海闊的，下海捕魚，上山挖山珍，逍遙自在，有啥不好的呢。”朱寶根一撇嘴：“你只知有酒有肉便是享福了，豈知廷鍇的心氣有多高？”“心氣高頂個屁用，要有命相才能發財呢！”周蘭生笑道。“你曉得廷鍇有啥心氣呢？”周若襄問道。朱寶根迅速掃了周廷鍇一眼，說：“他呀，眼熱潘方兩家的公子能到上海去讀西洋學堂唄！”邵阿大撫掌大笑，露出了滿口缺失牙齒的牙床，說：“嘿嘿，我看還是先把肚皮撐圓了再吹牛皮吧！讀西洋學堂？要多少銀洋鈿啊？他爹只是個船老大，又不是漁行的大老闆！”漁民們皆咧嘴大笑。周廷鍇惱怒地瞪著朱寶根嫌他多嘴。周若祥舉著酒碗說：“喝酒，喝酒，莫說些沒鹽的淡話！”周若襄是個見酒就醉的人，才喝了半碗酒臉色已顯駝紅了。他吃了一隻胳膊粗的墨魚筒，又就著臭冬瓜和鹹菜黃魚吃了一大碗紅薯乾飯，便撫摸著肚皮站起身來走到了魚堆旁，心滿意足地倚靠在魚筐邊撫摸著肚皮，嘰裡咕嚕地哼著漁歌：“春季黃魚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火太陽曬背焦。秋季雜魚隨我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一陣風來一陣雨，愁煞多少新嫂嫂……”邵阿大厭惡地朝周若襄瞪了一眼，皺起眉頭朝海里大口地吐著濃痰，嘴裡嘟囔道：“娘稀匹的，就你那倒灶相還敢想誰家的新嫂嫂吶！”周蘭生在一邊聽見了，就不忿地說：“你這老阿公吃飽了飯就在角落裡歇著，少管旁人的閒事。人家後生家想誰家的新嫂嫂，與你老阿公有屁的相干呢！”邵阿大高聲嚷道：“滾你孃的五香茶葉蛋！娘稀匹的，都是些不入調的東西！淨是做夢想屁吃呢，我還想抱龍王爺的閨女做新嫂嫂呢。”周蘭生撫掌大笑：“這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甲魚，想必是酒喝多了，大日頭底下做起春夢來了！”邵阿大張大了嘴便罵人。周若祥拉長了臉對著周蘭生訓斥道：“他可是你長輩呢！曉得他多喝了兩口酒，你還跟他鬥嘴！”周蘭生悻悻地走到周若襄身邊，與他嘀咕去了。周若祥抽過兩袋煙，歇了一陣，便喊道：“都動起來，把魚都裝了筐放進冰艙裡去。這麼大的日頭，說話間就曬臭了呢！”漁民們呼應著又開始忙碌起來，裝筐的，碼垛的，進冰鮮艙的，個個都在賣力地幹著活路。兩個時辰後，就收拾好了魚堆。漁民們整理著漁網、收拾漁船，今天的活路也就忙得差不多了。船老大說：“早點歇了，晚上若是沒有風雨，就爬起來釣黃魚。”眾人答應著走向船艙。有個新上船的漁民問道：“為啥要在晚上釣黃魚呢？”周廷鍇不屑地說：“你才上船，就不曉得晚上捕的黃魚會閃爍著耀眼的金光，賣的價錢要比白天捕的黃魚高出一倍多呢！”“不就是黃魚麼，咋可能發出金光來呢？”那漁民不大相信地說。“你是哪裡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打魚的？”朱寶根毫不客氣地問道。“江蘇鹽城人。”漁民回答道。“他是我大舅哥的兒子。家鄉年景不好，到我這裡來討口飯吃的。”邵阿大說。“哦，難怪像只阿木林，啥都不懂。”周蘭生譏諷道。說話間，一陣海風颳來，海天之間頓時暗淡了下來。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色。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接踵而來，吹得周若祥渾身顫抖。他手搭涼棚往大海遠處眺望，海浪卷著白沫一層層地湧了過來。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這怕是要掀起大風大浪了。他急忙喊道：“起風了！快把船帆對準風頭，儘快找個島子去避避風雨！”海風裹挾著寒氣呼嘯而來，把船帆都快撐破了。漁民們費力地拉著帆繩轉動著船帆的方向，讓它藉著風勢推動著漁船快速地往海岸方向駛去。須臾，海面上便掀起了一排排小山似的浪頭，前赴後繼地襲向漁船。漁船被打得東倒西斜的，發出了唧唧咕咕地呻吟聲。海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漁船就像一片枯葉在海浪中顛簸起伏著。一陣巨浪打來，就聽得嗤啦一聲響，船帆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周若祥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去把船帆扯下來。”漁民們搶到桅杆前用力扯拉著繩索，無奈帆布吃滿了風就無法拉動。周若祥又喊道：“快把帆繩砍斷！”周廷鍇飛快地找來了斧子，對準了帆繩用力地砍去。“嘭”地一聲繩索斷了，船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掉落下來。漁民們趕緊壓住船帆，把它綁在甲板上。海風越刮越猛烈。丈把高的海浪鋪天蓋地向漁船壓來。漁船被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摔向谷底。周若祥喊道：“再來兩人幫我壓住了舵把。”兩個漁民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舵把。海浪把漁船再次拋到了浪尖上。周若祥疾聲呼喊著：“放倒了桅杆綁緊了繩索，不然全都要下海餵魚去了！”周廷鍇跳起來就往桅杆跟前跑。一個浪頭打過來，把他掀倒在船板上。周蘭生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往船艙邊。周廷鍇乘機抓住了帆繩，拼命地往周蘭生的身邊靠。周若祥疾聲大呼道：“快把他拖到艙邊來。”朱寶根等人拽住繩索，把周廷鍇拖到了桅杆邊。周若祥喊著：“去把桅杆放下來。”周蘭生和朱寶根撲上去，合力放倒了桅杆，漁船頓時穩定了許多。周若祥緊緊地抓住了船舵，靈巧地憑藉著風浪的力量，把漁船衝向附近的小島。漁船在一塊大礁石邊拋下了錨。漁民們都跳下船去，用幾根粗壯的繩索把漁船牢牢地拖在礁石上。後面的偎船也跟了上來，把船拴在了礁石上。小島上光禿禿的，見不到一戶人家。漁民們躲進了船艙裡，等待著風雨過去。海風繼續不停地呼嘯著，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陣陣的轟鳴聲。呼嘯的海風吹得漁民們瑟瑟發抖。周若祥默默地禱告著：龍王爺，你發發慈悲收了手吧。你再不收手，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啊！然而，狂風無情地呼嘯了一整夜。漁民們又餓又冷，在船艙裡提心吊膽地熬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經過一夜肆虐的狂風已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海的寧靜和天空的寬廣。海水平靜得如同一面剛剛被打磨過的鏡子，映照著天空的倒影，無邊無際，深邃而神秘。太陽從海平線上躍出，天邊的雲朵彷彿被點燃，瞬間燃燒成一片絢麗的彩霞。海水也被這晨光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從深藍到碧綠，從橙黃到粉紅，像是被精心調配過的色彩，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湧動波浪，呈現出斑斕陸離的色彩。此刻的空間，只有海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和海浪輕輕拍打海岸的節奏。漁民們走出了船艙，站在船板上遙望著風和日麗的景色。海水溫柔地拍打著漁船，海風輕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軀體。昨夜的驚濤駭浪，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船老大讓周若襄燒了一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讓漁民吃飽了駕船返回漁港碼頭。須臾，紅薯稀飯端了上來。漁民們就著雪裡蕻鹹菜和蘿蔔乾，喝飽了稀飯。船老大用手擦著嘴，喊道：“接上帆繩，升起船帆，返回漁港。”漁民們忙碌起來，數人合力，才豎起了桅杆。周蘭生飛快地爬上了桅杆，接好了帆繩。周廷鍇雙手緊握舵輪，駕馭著漁船快速地駛向天台鎮漁港。